麦草沟的水

子溪

那是一条清澈见底、奔流不息的溪流，宛若一条银链穿梭在山高林密之间。水势浩荡，仿佛不应称之为小溪，而应唤作大河。我们不知它的源头何在，只知它从草棚前流过，一路奔向山外，汇入渭河，再注入黄河，最终融入浩瀚的大海。水中的岩石形态各异，古木参天，游鱼清晰可见，苔藓密布，仿佛每一滴水都蕴藏着山林的魂魄。

劳作之余，我们常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听着哗哗水声涤荡心绪，沉醉于一种莫名的期待之中。幻想随着一朵浪花，回到久别的故乡，顺手捞起一条小鱼，带回工棚烤熟，便是简朴而满足的一餐。此地名为麦草沟，是小陇山林业总场的一个工区，也称林科所。我们这支副业队数十人已在此生活了大半年。伐木、修路、种木耳、割竹子，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活计。公棚离溪流仅咫尺之遥，夜晚便枕着水声入眠。有时半夜惊醒，月色朦胧，透过草棚望去，银波闪烁，整个山谷仿佛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境所笼罩，如诗如画，令人心潮起伏。

那年春天，我在割竹时不慎被竹茬刺伤腿部，只得在工棚养伤。饭后便常坐在水边看书，沉思。眼前的水，仿佛能窥见我内心深处的千回百转。我来林场打工，实属无奈。家中贫困，连两块钱的学费都无力支付，只能听从安排，随村里的副业队出来打工挣钱。沉重的体力劳动让我常常走神，想起在校时自己曾是三好学生，作文写得极好，深受语文老师喜爱。听说那些成绩不如我的同学经过补习都考上了大学，而我却在这深山老林中虚度青春。孤独、烦闷、绝望如林中的倒刺藤蔓般缠绕着我。这里的一切都充满诡异，一会儿雷电交加，一会儿浓雾弥漫，一会儿又阳光灿烂。尤其是那条彻夜奔流的溪水，奇异的浪花总能激发我的灵感，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与寂寥，仿佛泪水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我一边养伤，一边读书，还坚持写日记。水面上翻腾的浪花，仿佛是跃动的古老文字，在我心中翻涌、回荡、沉淀。可以肯定的是，我的文学生涯，正如麦草沟的草木，被这条溪水所浸润，然后悄然生长、开花、结果。秋天降临，麦草沟宛如一幅笔墨浓重的山水画。工区调来一位年轻工人，常背着相机在林中游走，也常来我们的工地与我们闲聊，听我们讲述伐木的故事和家乡的趣闻。他时不时掏出笔记本，用一只漂亮的钢笔飞快地记录着，写字的姿势优雅从容，让我想起自己在课堂上挥洒自如的模样。后来我才得知，他是林业总场派来负责宣传的干事，定期撰写生产进展稿件，也给地区广播站和省报投稿。这让我心生羡慕。在这偏远的林区，竟还有以笔为生的人，能将麦草沟的山水人物传递到山外，让人少了一份与世隔绝的孤寂。我想，若他笔下生花，我们这些伐木工的生活，或许也是他笔下难得的素材。

他常独坐于我们工地下方的水边，沉思片刻后便信手涂鸦，身旁高大的古树、争奇斗艳的野花、水中翻腾的浪花，与他构成一幅静谧而优美的剪影。多年后，当我也在文字的长河中遨游，伏案写作时，总会不经意间与那幅剪影重逢。距麦草沟约两公里处，有个小村庄叫石咀村，仅有十余户人家。但林场定期会在村里放映电影，这成了我们最期待的时刻。大家早早收工，沿着溪流前往观看。月光下的林间闪烁着银光，尤其是那条溪水，时而幽暗，时而明亮，仿佛蕴藏着某种温柔的情愫。

电影开始，一束白光投射在村子背后的石崖上，崖上有飞瀑倾泻，让人不禁联想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意境。我们挤在人群中，听着姑娘媳妇们的欢声笑语，仿佛又回到了家乡大队院里看电影的旧时光。那位宣传干事也常与我们一同前往，听说他与村中一位女高中生相识，后来竟发展成恋人。每逢假日，他们便沿着水边漫步，低声细语。原来，麦草沟的水，不仅是自然的馈赠，更是爱情的媒人，让一对青年男女在私语中走向成熟。

后来，那位年轻职工不知为何调离了。我也失去了一个与文字神交的知己，日子又如单调的流水般日复一日地流淌。他们的爱情是否开花结果，我不得而知。冬日落雪时，我们已转往其他工区。岁月悠悠，当我走出林场，重新捧起书本，经历了爱情的甜蜜与苦涩，生活的起伏与写作的顺畅与困境，耳畔却时常响起麦草沟的流水声。那是一种充满幻想、点缀爱情、沉淀愤懑的生命音符，仿佛仍在耳边潺潺回响。它比任何语言都更动人，比任何风景都更迷人。

去年秋天，我与几个友人在山里兜风，我提议去麦草沟一趟，看看沟里的树，听听沟里的水声，谁知天公不作美，来到沟口时，突然下起了雨，通往林区的小路布满了泥泞，我们举步维艰，只好怏怏而归。在友人说说笑笑中，我却陷入了遗憾之中，我在想：若能再前行几步，我就能看见当年坐过的一块石头，也许能在水中的涟漪里窥见自己少年时的模样。而溪水中的小鱼，像极了我曾经的青春。它们衔着月光，在水底游荡，仿佛在讲述一个个未完的故事。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现实的泥泞，总让我停下脚步。它不像山中的泥泞那样干净，它裹挟着生活的困顿、时间的流逝，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错误与是非。它们如藤蔓般缠绕着我，让我在前行的路上一次次迟疑、一次次回头。但我相信，那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依旧在林深处等我。它如一个妙曼的身影，静静地流淌着，不急不躁。而我，只能收敛内心的冲动，环视身边的一草一木。它们裸露出更多的诱惑，一片红叶、一根藤蔓、一枝野花，都在提醒我，那条路，我还没走完。

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再来，无论风雨，跨过泥泞，踏上那块石头，重温一番那段难忘的时光。它会山一样高，水一样深，爱一样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