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会:讨饭的门道

曾昭浮

<p class="ql-block"><b>整理故事编文和AI绘图/曾昭浮</b></p> <p class="ql-block">  我记事那会儿,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总蹲着个穿打补丁蓝布衫的汉子,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竹篮里常年空着半截。那时候不懂事,总跟着村里的半大孩子喊他“要饭的”,直到有天撞见他在俺奶家门口那番表演,才知道这行当里藏着大学问。</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麦收刚过的午后,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路面。俺奶正坐在堂屋门槛上择绿豆,忽听得院门外“咚咚”两声轻响,不是拍门环,是用指节叩的木门板,不轻不重,刚好能让人听见又不至于恼。“家里有人吗?”声音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沙哑,像被晒裂的田埂。</p> <p class="ql-block">  俺奶直起腰,围裙上擦了擦手,拉开门闩时脸上已经堆起乡下妇人特有的警惕。门口站着的汉子约莫四十来岁,头发沾着草屑,眼睛却亮得很,见了俺奶,腰弯得恰到好处——既不是谄媚的鞠躬,也不是敷衍的点头,倒像是街坊邻里打招呼般自然。</p><p class="ql-block"> “大嫂好,大嫂善,”他开口就带了股韵律,像唱小调似的,“可怜我是个穷要饭,大嫂善,大嫂好,今年挣个大元宝。”</p><p class="ql-block"> 俺奶往他身后瞅了瞅,院里的芦花鸡正伸长脖子啄麦粒,她往门槛上啐了口唾沫:“家里没多余的吃食。”</p><p class="ql-block"> 汉子不急不恼,从竹篮里摸出个豁口的粗瓷碗,双手捧着递到胸前:“给碗汤,给个馍,你家的小孩考大学。”</p><p class="ql-block"> 俺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年月谁家的粮食不金贵?麦囤里的新麦刚磨了三斗面,还得留着给俺叔娶媳妇用。她往门里退了半步,声音硬邦邦的:“说了没有就是没有。”</p> <p class="ql-block">  大嫂大嫂长的美,”汉子的调子转了个弯,像溪水绕着石头走,“没有汤来给咱倒碗水。刀子嘴豆腐心,枕头底下有黄金。天下穷人一家亲,大嫂多子又多孙。”</p><p class="ql-block"> 他说这话时,眼睛瞟着俺奶鬓角新添的白发,语气里带了点长辈似的疼惜。俺奶的手在围裙上绞了绞,嘴角动了动没说话。</p><p class="ql-block"> “发发慈悲行行善,大嫂长得真好看。”汉子又补了句,声音放轻了,像怕惊着院里的鸡。</p><p class="ql-block"> 正这时候,俺爷叼着旱烟袋从里屋踱出来。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眯着眼打量门口的人。汉子立刻转了风向,腰弯得更低些:“大哥大哥出来瞅,不要烟了来不要酒,不是肚子饿的没法走,求求大哥伸伸手。”</p><p class="ql-block"> 俺爷往竹篮里瞥了眼,那篮子底铺着层干荷叶,边角都发黄了。他往门槛上一坐,对俺奶说:“去,拿个馍。”</p> <p class="ql-block">  汉子眼睛亮了亮,话头跟着就来:“大哥听声不显老,一看就是大领导。祝大哥发大财,大财小财一起来,每天幸福乐开怀。”</p><p class="ql-block"> 俺奶不情不愿地往灶房走,汉子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嘴里的词儿又变了:“大嫂一看都当家,大哥挣钱大嫂花。给个馍真不少,大嫂后代当领导。”</p><p class="ql-block"> 等俺奶捏着个白面馍出来,那馍还冒着刚出锅的热气,汉子双手接过去时,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白。他把馍掰成两半,一半塞进怀里的粗布巾里,另一半就着俺奶递来的凉水,三口两口吞了下去,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咚”声。</p><p class="ql-block"> “给个馍添添肚,大嫂发家又致富。”他抹了把嘴,把空碗递回来,“给口水润润嘴,大嫂救个饿死鬼。救一命积积德,大嫂过得乐呵呵。”</p> <p class="ql-block">  俺爷在旁边“嗤”了声:“你这嘴皮子,不去唱皮影戏可惜了。”汉子嘿嘿笑了,露出两排黄牙:“大哥说笑了,俺这是饿出来的本事。早年在戏班子里打杂,学了几句彩头话,没成想如今靠这个填肚子。”他掂了掂怀里的馍,“这馍香,是新麦磨的面吧?看大嫂就是会过日子的人。”</p><p class="ql-block"> 等他走远了,俺奶还在嘟囔:“油嘴滑舌的,定是个不学好的。”俺爷却敲着烟锅子说:“你当他容易?刚才要是上来就哭穷,你肯给馍?这叫会说话,比那些死皮赖脸堵门的强多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发现,那汉子从不在村里重复讨饭。东头老王家给过窝头,他就绕到西头李家要碗稀粥;张屠户家给过肉皮,他下次去就只讨碗水喝。有回撞见他在河湾里洗野菜,怀里的粗布巾里裹着半块麦饼,正小心翼翼地掰给路边瘸腿的流浪狗。</p> <p class="ql-block">  那年冬天来得早,下了场没膝的大雪。我踩着雪去给五保户送棉袄,远远看见槐树下的雪堆里露出截蓝布衫。走近了才发现,汉子蜷在树根下,怀里揣着个布包,解开一看,竟是三个冻硬的菜窝窝。</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刚开口,他就把窝窝往我手里塞:“给你家奶奶带去,俺今早从集上讨的,干净。”</p><p class="ql-block"> 后来开春,就再没见过那汉子。有人说他跟着戏班子走了,有人说他回了老家。俺奶却总在蒸馍时多蒸两个,放在窗台上晾凉,说是万一有人来讨,省得手忙脚乱。</p><p class="ql-block">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讨饭哪是张口就行的营生。那一声声带着韵律的奉承里,藏着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恰到好处的弯腰里,裹着世道艰难的体面。就像俺爷说的,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你看着简单的事儿,里头的讲究能写满三大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