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村长的荔枝节

齐天大状（黄通）

欧阳村长的荔枝节

六月底的暑气已然蒸腾，蝉鸣更是把天地间塞得满满当当，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车行至欧阳村，我下车眺望，但见村长的老宅檐前，一株古荔枝树宛如红云倾压——累累果实已由青涩染透成浓烈深红，衬着绿叶，仿佛积攒了百余年天地精气的红宝石，密密匝匝垂落于枝叶之间。村长着红衣立于树下，俨然成了树根处另一枚熟透的果实，热烈地等候着贵客的到来。

“这树自祖上嘉庆年间种下，算来足有两百多岁啦。”村长父亲，一位皱纹如树皮般深刻的老人，声音苍老却饱含深情。老树确已虬枝苍劲，主干粗壮得需数人才能合抱，枝叶繁密如盖，树冠之上果穗累累，层层叠叠，几乎把天空也染红了。树皮沟壑纵横，深深浅浅刻着岁月的印记，每一道痕里仿佛都嵌着家族故事，默默讲述着过往烟尘。

胡教授、孙总、黎总与我，俱是今日被邀的宾客。胡教授初尝一颗，便连声称赞：“老树滋味，果然不同凡响！”他细品着荔枝肉，眼神中浮现出鉴赏古物般的专注：“糖分沉淀醇厚，如陈年之酿，市上那些鲜嫩荔枝怎堪相比？”孙总与黎总，两位戎装挺拔的军人，此时却脱去了军帽，各自手里捧满红果，连连剥开，囫囵吞咽。孙总甚至嚼破了果核，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随即大笑起来：“好家伙，连核仁也藏着劲儿哩！”黎总则边吃边点头，腮帮子鼓鼓囊囊，手指头黏糊糊的，竟也忘了擦拭。

村长老父此时已默然捧出一坛荔枝酒，他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坛身，像是抚摸着婴儿的脊背。琥珀色的液体倾入碗中，浓香顿时在空气里弥漫开，浓得如同这岭南的暑气，仿佛将百年树魂与光阴的甘醇都酿在了其中。大家纷纷举碗啜饮，喉间滑过一线暖流，甜意与微醺，瞬间便散入了四肢百骸。胡教授望着碗中琥珀色的微澜，竟吟哦出两句古诗来：“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声音悠悠然飘向树梢，又坠落在众人酒气氤氲的嘴角。

临走时，黎总望着这株浓荫蔽天的古树，感慨道：“这树根子扎进土里，也扎进你们血脉里去了。”村长父子闻言，目光里闪着温润的光泽，默默点头，宛如古树盘结的根系无声应答着土地的召唤。

暮色初笼，我们辞别而去。车子驶离村口，暮霭中回望，只见老树与村屋已然融为一片深黛的剪影。我舌底仍残留着荔枝的甘甜与酒的醇厚，更如嚼着一段活生生的光阴。天地之间，多少物事皆不过是流转的浮光掠影罢了。然而老树沉默着，它把百年的风雨与日头收进年轮，又将所有甜意酿进果实，在一年年的红云压檐之下，以甘美款待着过客——原来人世间最深的温存，并非来自浩荡之爱；它不过是一棵树用尽百年气力结出的果实，经一双粗糙的手摘下，再无言地捧至你面前。

此番滋味，岂止于口腹之欲？它早已渗入血脉，也沉淀于岁月深处，成了生命里一枚沉甸甸的核——它落入心田，从此便暗暗生根，教人知道：原来根须扎得够深，再短促的相逢亦能结出清甜，留给后来人咀嚼那沉淀在年轮里的甜意与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