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小说】无官一身病

朗月清风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黎安国重病住院的消息,像一枚石子投入死水,在县城高中同学群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唏嘘、叹息,夹杂着对命运无常的敬畏,在手机屏幕间传递。年未及半百,这根家庭的“顶梁柱”便轰然病倒。想到正在冲刺高考的女儿,黎安国躺在病床上,只觉得颅骨深处有钝器在反复敲击,沉闷而绝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黎安国,曾是三十年前最后那几批尚算“天之骄子”中的一员。只是,他毕业时,大学的光环已褪去,就业的寒潮悄然袭来。就读的北方普通院校,又被录入一个不咸不淡的专业,将他无情地挡在了就业市场理想岗位的门槛之外。他投了几十份简介如泥牛入海,绝望之余他只好在这个南方大都市城中村的握手楼与人合租一间房。先后在电脑城做过安装“工程师”,帮顾客组装拼装的电脑;在期货公司做过“投资顾问”,兜售过自己都不相信的财富梦。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省城的繁华缝隙里漂泊了两年,那是他无比失落的两年,他甚至春节不敢回家,怕被亲戚朋友知道自己的落魄。在前路迷茫中,故乡成了唯一可退的港湾。幸而,一个在县城做小干部的远房亲戚成了黎安国的救命稻草,在他和父亲的低眉顺眼的恳请下,将他运作进了民政局——一个清冷得几乎无人问津的衙门。那时,公务员考试尚未成为铁律,清水衙门里,人情尚能撬开一丝缝隙。黎安国成了局里一个打杂跑腿的办事员。相比省城浮萍般的无望,这方寸之地,已是他能抓住的、最踏实的安稳。他知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入院第二天,人民医院住院部那消毒水弥漫的走廊里,响起了熟悉的口音。梁副局长——高中时那个并不显山露水的同学,如今俨然成了县城同学圈的精神领袖——带着几位同窗前来探望。黎安国心头一热,感激又带着些微的酸涩。梁同学的路,起点便是坦途。大专毕业,在县府担任要职的父亲轻轻一推,他便稳稳落入体制的温床。起点同样是普通岗位,但“官二代”的身份如同隐形的阶梯,助他三两年便登高一级,不到十年,已成了手握实权,同学口中的“梁局”——城东国税分局副局长。县城里凡有同学风吹草动,总能看到梁局居中调度、关怀备至的身影。此刻,面对黎安国被确诊的胰岛功能异常,几个昔日同学除了温言宽慰,也实在无计可施。黎安国婉拒了同学们凑份子的好意,他强撑着那份摇摇欲坠的自尊:“还不到那一步,感谢大家好意”。黎安国清楚记得,在他住院一年前,高中同班另一个在国土局工作同学,也像他一样拼前程,多年的酒精考验,最后确诊患肝腹水晚期去世了,当时他也出了份子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其实,黎安国身体里病魔的阴影早已潜伏。不止一位老友曾忧心忡忡地提醒:“安国,悠着点,身体是本钱啊!”可他何尝不想?身后无山可靠,引他入门的远房亲戚早已退休归隐。他唯一能依仗的,便是那副不知疲倦的身躯,和一颗不敢说“不”的心。时日一久,“老黄牛”成了他在单位撕不掉的标签。脏活、累活、苦活,领导们第一个念头便是“找黎安国”。他只能默默扛起,连眉头都不敢深锁。最致命的,是那酒桌上的冲锋陷阵。但凡有应酬,需要为领导“挡子弹”、为单位“争面子”,黎安国必定是冲在最前、倒得最惨的那一个。多少次酩酊大醉,被同事架着送回家,甚至几度直送医院急诊室洗胃。为此,妻子——县城里一位有文化、有见识的小学教师——与他争吵过无数次。风暴过后,依旧是死循环。黎安国唯有苦笑:“除非辞职不干,否则,这就是我的工作。” 他甚至暗暗感激2013年那场席卷全国的“禁酒令”风暴,若非如此,他这身早已透支的躯壳,恐怕早已提前几年便在这白色病房里安了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妻子看着他在单位里年复一年原地打转,心急如焚。跟他一次又一次谈心:“安国,在单位,光埋头苦干不行,得学着抬头看路,该融的要融进去,要紧跟领导步伐。” 黎安国并非不懂,也曾笨拙地尝试。逢年过节,他也提着不算丰厚的礼品,惴惴不安地敲开领导家门。然而,迎接他的永远是滴水不漏的客气。他送什么,领导必定回赠价值相当的物品,那份拒人千里的分寸感,像一堵冰冷的玻璃墙,将他所有的努力都无声地弹了回来。黎安国从心里佩服当年跟他高中同级那个同学,人家不知道得了什么升官秘诀,游刃有余,已经做到县委常委了。这官场的人情世故,如同深奥的密码,无人会点拨他,全凭自己参悟。黎安国深知自己骨子里就不是这块料,他很难跟领导同频共振,甚至有几次领悟慢了踩错节奏,差点被边缘化。可既已身在局中,为了女儿和家庭的未来,他只能咬牙坚持。于是,他成了局长办公室事实上的“总管”,事无巨细,劳心劳力。然而,“代主任”那个“代”字,如同一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尖,经年累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痛。久了,那痛似乎也麻木了,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淡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三天,单位工会主席来了,带着局长和全体同事的“问候”。这位行将退休的老同志,话语如同精心打磨的鹅卵石,圆润、光滑,不露一丝锋芒,却也透不进一丝暖意。黎安国心底深处,其实在无声地呐喊,渴望着那位他为之耗尽心血服务的“局长”能亲自来看一眼。但他明白,这奢望如同镜花水月。这不仅是森严的级别之差,更是官场生态里心照不宣的、冰冷的规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两个月的住院时光,像一把锋利的锉刀,磨掉了黎安国身上那层“不可或缺”的幻光。他原以为离了他,局长办公室会运转失灵,如今才痛彻地看清:他拼命守护的那个位置,他的那份辛劳,轻易就被他人分解、替代。运转如常,甚至可能更加顺畅。真正陷入泥泞的,是他身后的家。女儿高三冲刺,妻子带着毕业班忙得焦头烂额,家中乱成一团。乡下的父母被请来操持家务,可他自己,却成了需要额外花钱请人照料的负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出院时,黎安国的身体像被抽走了筋骨,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单位没有催他返岗,也没有明确归期。于是,黎安国的人生,骤然跌入了一片名为“病休”的、寂静而空旷的荒原。那根支撑了半辈子的“顶梁柱”,如今连自身都摇摇欲坠,未来像窗外县城的暮色,混沌一片,看不清方向。唯有心口那根名为“代主任”的刺,在无边的寂静里,愈发清晰、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他过往所有的付出与失落。</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