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沟断章（散文诗）

游民

干沟断章（散文诗）

汽车驶入干沟，大地陡然间向两边撕开，峡谷如一道巨大伤口横陈于天地之间。车轮压过蜿蜒于谷底的道路，我分明感到正碾过时间的脊骨，在亘古的沉默里穿行。

峡谷两岸的山峦默然耸立，赤黄、青灰、赭红层层叠叠，如大地裸露的肋骨。偶尔，山体被岁月蚀刻得奇崛峥嵘，峰峦嶙峋如刀劈斧削，透出凛冽的倔强。山岩剥落处，竟有奇异的五彩显露出来——红、黄、绿、白，如维吾尔族少女彩衣的裙裾遗落于此，又仿佛是大地深处不甘寂寞的魂魄破壁而出。这石壁饱含沧桑，俨然历经无数风雨的老人，脸上纵横着记忆的沟壑，又似沉默的武士，披挂着青灰的铠甲。我凝神端详，山体纵然无树无草，却自有铮铮傲骨，挺立于天地之间，守护着被遗忘的远古秘密。

谷底蜿蜒着一条细弱的小河，水流脉脉，无声地润泽着两岸。胡杨树与芦苇傍水而生，在苍黄天地间倔强地点缀起一线青翠。生命于此显得格外珍贵，驼刺在沙砾间顽强地探出头来，星星点点，在荒芜的画卷上添上几笔倔强的生机。我想，这不正是生命在绝境中不屈的昭示么？

车轮缓缓前行，路在深谷中起伏盘旋，犹如命运多舛的旅程。314国道纵贯干沟，平坦的路面却因两侧陡峭的山崖与幽深的沟壑而成为“死亡路段”。车如蜗牛般爬行，速度不过六十迈，我却暗自庆幸这被迫的缓慢：它迫使我们得以细致端详这片造物的杰作。车子在谷中起伏，犹如命运的扁舟在时间的波涛里颠簸。车轮碾过沙砾，发出单调的声响，是此刻唯一的乐章；车窗外，山石在日光下变幻着色泽，时而灼热如火，时而冷峻似铁。我忽然悟到，行旅的缓慢恰如人生的停顿，是为了让眼睛有片刻专注，使心灵得以深深品味这荒凉之中难以言传的壮美。

历史的风，忽然在这峡谷间呼啸起来。我恍若听见驼铃叮当，从时间的缝隙中渗出，悠悠回荡。眼前荒芜的古道，竟是丝路北线的重要孔道，曾驮载过无数商旅的梦想、信使的文书、僧侣的虔诚，以及异域远客疲惫而坚定的脚步。车轮每转动一圈，都仿佛碾过张骞使节遗落的符节、玄奘西行磨破的芒鞋、商队散落的古钱，还有那湮没在黄沙里的古老歌谣。那些远行的足迹，早已被风沙抚平，可山壁却分明还回荡着昔日商队的驼铃与旅人的喘息。石缝里，或许还卡着半枚开元通宝，轻轻一碰，便溢出胡商望乡的愁绪。这条干沟，正是大地深处被风沙掩埋的史册，每一页都写满了人世的奔波与沧桑。

夕阳熔金，给整个峡谷涂抹上浓烈而苍凉的余晖。山岩的皱褶里，光影如血如泪般流淌，每道沟壑都像刻满了大地的叹息。干沟的荒凉因此更显深邃，仿佛天地间最古老、最无言的箴言。我恍然明白，干沟之所以令人敬畏，正是因它剥去所有浮华，将大地最原始、最本真的筋骨坦露无遗。它如同一位历尽沧桑的老者，沉默中蕴藏了无尽的往事与智慧。夕阳西下时，我们的大巴车正穿越天山腹地的干沟，从南疆开往北疆。车窗外的山体在暮色中变幻着色彩，仿佛每一块岩石都在燃烧最后的热情。这荒凉之美，竟如此动人心魄，如同生命在绝境中迸发的壮丽。

峡谷深处，没有绿意葱茏的遮蔽，只有裸露的山石如青铜铠甲，坦荡接受天光日月的刻蚀。当夕阳将最后一抹熔金倾泻在岩壁之上，每一道褶皱都仿佛在无声地燃烧，每一道沟壑都盛满了大地的叹息。这赤裸的呈现，不正是一种无言的慈悲吗？它剥去浮饰，让我们得以目睹时间之手如何在大地筋骨上刻下永恒印记，如同生命在剥落繁华后显露本真质地。

当车轮最终驶出干沟，回望那逐渐合拢的苍黄山口，如同大地缓缓合上一部刚被诵读的巨著。干沟的沉默，远比喧嚣更令人心悸——它剥去所有浮华，裸露出大地最原始、最本真的筋骨。这裸露的沟壑，是大地之书深刻的折痕，是时间在洪荒里咬下的永恒齿痕。

这赤裸坦荡的山谷，教我们懂得：最深刻的富饶，正是学会在荒芜里开采光，在赤裸的岩层上辨认生命的年轮。干沟以寸草不生的赤诚，将时间沉积的密码镌刻在赤裸的岩层上——唯有俯身细察这荒芜之书的人，方能读懂大地深处那无声却磅礴的涌动，并由此照见自身生命里那同样被风沙磨砺的、坚硬而绚烂的岩层。

干沟行过，灵魂刻痕。原来荒芜并非贫瘠，而是删繁就简后生命最本真的坦露。它无声宣告：唯有经历过风沙剥蚀的灵魂，才能在赤裸的岩层上认出光的印记——那是大地深处，永不熄灭的星辰。

2025、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