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记

漩溪道人

梅雨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的诗句，若改作"梅雨"二字，倒更贴切些。入梅以后，如果遇到雨水多的年份，天便如捅破了一般，白天下，晚上下，有时淅淅沥沥，绵绵小雨下个不停；有时干脆大雨倾盆，接连下个几天猛头雨。下得墙壁返潮，地上冒汗，衣服湿漉漉的，着实让人烦恼。有些人便干脆称它为"霉雨"了。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年幼时每逢黄梅时节，便听大人们念叨："灌（读凹音）田落雨两凑"。这话是说，上水灌田的时候下雨，是两相凑巧的好事。我那时不解其意，只觉得雨下得烦人，衣服晾不干，鞋子潮乎乎的，连玩耍也不痛快。

后来年岁渐长，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梅雨时节，正是车水、摊田、莳秧的农忙时候。大田耕翻了，要在烈日下暴晒半月有余，俗称"晒白沫"。何为晒白沫？田土耕翻后，在烈日下晒到九成干十成干，被水浸泡后，田土就酥化了，此时水面会浮起一层白沫子。这是种田人最喜欢的事，因为田土酥化后，摊田莳秧时会省力不少，且有利于稻秧的扎根和生长。

田土晒干后，到了上水灌地的环节。此时老天爷下一场透雨，那能节省下多少人工啊！就是后来有了电力灌溉，那也能省下不少电费。我见过村里的管水员，赤着脚，挽着裤腿，肩膀上扛着铁锹，在田埂上奔走，引水灌田。他们额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处，分不清彼此。若是天公作美，雨水及时，他们便少受些劳累；若是天公不作美，他们便要多费许多力气。

老天爷有时也和人开玩笑。该下时不下，不该下时瞎下，如果遇到这种情况，种田人就要吃苦头了。田土耕翻后，该晒的时候下起了雨，那就没有晒白沫一说了。上水后田土是僵的，后续活儿费时费力，还不利于稻秧生长；在上水灌田的时候不下雨，就要靠人力或畜力车水了。把牛累死了一天能车多少水啊？所以在农耕机械化、电气化未普及以前，种田人真的是靠天吃饭。"天要养人不用傲，天要杀人不用刀"。这话一点不假。老辈人常说，种田人最懂得敬畏天地，因为他们深知，自己一年的收成，全系于老天爷的一念之间。

梅雨季约莫月余光景，除却"灌田落雨"这一凑，尚有第二重好处。阴雨连绵时，整天都可弯腰插秧，不必惧怕烈日灼伤稻秧。如果烈日当空，新莳的稻秧是很容易晒坏的。如果真是这样，就只能选择在傍晚时分莳秧了。所以坊间又有了一句谚语：千金难买夜落秧。在推广种植双季稻的那阵子，灌田落雨凑不到一起，农忙时节常常是烈日当空照，如果此时莳秧，稻秧很容易晒坏引起败苗。所以大白天只能做些担肥、摊田等准备工作，到傍晚前太阳落山了才开始莳秧。赶不上农时怎么办？好办！晚饭后一人发个油灯"点灯莳秧"。这样劳作的时间就延长了，种田人苦啊！

今年黄梅天老天爷格外知趣，白日里云层含住雨滴，入夜才淅淅沥沥落下。这倒应了那句古谚："日里落在长江里，夜里落拔种田人"。要是以前，老辈人肯定要说是老天爷开了眼。天公作美时，一场透雨能省去几十壮汉三日车水的功夫。旧时水车吱呀呀转，老水牛眼白里泛着血丝，种田人脊背上的汗混着雨水流进田沟。而今这些场景，都成了农耕博物馆里的泥塑模型。

如今我住在小镇上，梅雨时节，只见人们抱怨衣服不干，出行不便。办公室里，同事们讨论着除湿机的价格，抱怨着墙壁发霉。没有人再提起"灌田落雨两凑"这样的话了。现在耕地整田有农业机械，上水灌田有灌溉系统，再也不用靠天吃饭了。

科技进步了，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也多了。我们不再看天吃饭，却也不知不觉失去了对自然的敬畏之心。我有时站在高楼的窗前，望着那阴沉沉的梅雨天，想起老辈子人站在屋檐下的身影。仰望着天空的眼神里，有一种我再也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感——那是敬畏，是期盼，也是无奈。

梅雨还是那个梅雨，只是人的心态变了。我们不再需要它来灌溉田地，却也无法真正摆脱它的影响。空调可以调节温度，除湿机可以降低湿度，但我们终究改变不了季节的轮回。梅雨时节，霉菌在角落里滋生，正如某些被我们忽视的记忆，在心底悄然发酵。

现在我们当地都不种地了。儿时玩耍的稻田已经变成了柏油马路和现代化的工厂厂房。村里的老人们坐在小区新修的亭子里打牌、下棋，不再关心天气如何。年轻人有的创业做老板，余下的也都在附近的工厂上班，不再下田劳作了。

我站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人行道上，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忽然想起小时候，看水车车水的情景。那时的水车吱呀作响，水流汩汩，田里的青蛙呱呱叫着。如今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工厂里马达的轰鸣和汽车在风中飞驰的哗哗声。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的诗句，写的是一种愁绪。而今天，我们的愁绪与古人已大不相同。我们不再为庄稼的收成担忧，却要为更多的事情烦恼。科技进步带来了便利，也带来了新的焦虑。我们征服了自然，却也被自己创造的东西所困。

雨还在下，我收起伞，任由雨水打在脸上。这梅雨，曾经是农人的期盼，如今只是城市人的烦恼。时代变了，人与雨的关系也变了。不变的，只有那纷纷扬扬的雨丝，年复一年，如期而至。

梅雨记，记的不只是雨，还有一个时代的远去，和我们对自然态度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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