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题材长篇小说《秋风劲》之四十七

剑客

《秋风劲》--青春与信仰的抉择

《秋风劲》描绘了那个年代知识青年们响应毛主席号召，背起行囊奔赴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壮丽场景。作者以他敏锐的观察力、深厚的情感和深情的笔墨，通过对知青王建设、大眼珠子、鬼高丽、小霞等人物的刻画，重现了他们在农村插队的日子。这段历史，既是一代人青春的祭奠，也是理想与现实碰撞的见证。

在书中，知青们带着改变命运的理想来到农村，却面对着极其艰苦的生活环境和沉重的体力劳动。

书中的插队知青们，不仅在劳动中接受了身体的锻炼，更在心灵上得到了巨大的成长。他们在广袤的田野里用汗水和泪水书写自己的青春，面对挫折时学会了坚强，面对艰难时学会了坚持。无论是王建设与大眼珠子的友谊，还是小霞和梅子之间的关怀，都让这部作品充满了温情与力量。

通过《秋风劲》，作者不仅为我们描绘了知青们的真实生活，还反映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精神风貌。这是一部充满力量的作品，提醒着我们，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青春总是充满着挑战与机遇，信仰与抉择。而正是这些经历，塑造了那一代人的坚韧与屈，也成为他们最珍贵的回忆。

四十七

“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在农村，杀年猪是一种仪式感很强的事情，也是融进了普通百姓风俗习惯里的一种文化现象，成为传统中国年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

杀年猪这种既血腥、又热闹的场面，因为恰逢农闲、即将过年，闲得五脊六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既有热闹可看，又有闲篇可扯的机会。

平常日子里，乡里乡亲的从不攀比什么。但一到杀年猪时，养猪的社员家就都暗暗地较上了劲，一定要比试比试。若是谁家占了先，谁家杀了“猪王”，这家的男主人走路的姿势都会与往常不一样，说话时也显得中气十足。当然，若是谁家不小心杀了一头“痘猪”，那就倒了大霉，经济上的损失还是其次，关键是丢不起那人，这一年都会觉得灰头土脸，打不起精神。

“痘猪”，社员们都叫“米糁子猪”，这种肉吃了容易得囊虫病。但是，又舍不得扔，于是有人发明了所谓的“高温”杀虫的方法，用高压锅把痘猪肉煮了，制成“高温肉”，再食用。其实，一般的高温不能杀死囊虫的，但一年到头都见不着肉星儿的人，经常是怀着“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的侥幸心理，大饱口福。大眼珠子就曾经说过：“宁可让囊虫把我吃了，也不能让肉馋死了。”

讲究的屠夫，杀猪之前是要举行仪式的，而孙瘸子在举行杀猪仪式之前要先到主人家看看有没有生产队长同意杀年猪的“批示”；再看这头猪有多大，好确定需要几个帮手。然后再确定杀猪的时间。

王建设就帮孙大壮写过一份《关于宰杀年猪的请示》。

尊敬的李队长：

我家已经完成今年的生猪统购统销任务，现在申请宰杀生猪一头，请批准为盼。

此致！

敬礼!

孙大壮

1978年1月2日

上面还有李大嘴“同意宰杀。”的批示和签名。

据说金麻子当队长时，有一年签批一份杀猪的《请示》时，将“同意宰杀。金跃进”写成了：“同意宰杀金跃进。”一时传为笑谈。

每次杀猪前，孙瘸子先在猪圈旁点燃一柱香、燃烧一叠纸钱,然后毕恭毕敬地作三个揖，嘴里念叨着：“猪兄、猪弟，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他不吃来，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讨债。”杀完猪，孙瘸子还会再烧点纸钱，祈福这头猪升上天堂。

孙瘸子的这些做法，虽然有迷信的成分，但生产队里的历任队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杀猪有很多忌讳，最吉利的是一刀毙命。如果一刀下去，猪还在嗷嗷叫，屠夫就会补第二刀，这就很犯忌讳。最忌讳的是挨了一刀的肥猪，看上去已经一命呜呼，却突然挣脱绑绳，从案板上跳下来挣扎，甚至奔跑。倘若发生了这等事儿，这个屠夫就得金盆洗手，其职业生涯也就结束了。

当然，孙瘸子是绝不会犯这样错误的。他不但技术精湛，还因为做屠夫这行久了，身上粘染了太多的血腥味，会有一股戾气萦绕于身。这戾气，人没有感觉，猪却能感受到。家猪一见到孙瘸子就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儿了。虽然这戾气对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影响，但孙瘸子时时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戾气不仅仅是自己的，还有父亲和祖父传给自己的，比一般屠夫的戾气要重很多。

孙瘸子身上浓重的戾气，简直就是猪的克星，不管自己家里的猪，饿的时候叫声有多大，只要他往猪圈边上一站，那猪就老老实实、安安静静、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十里八乡若谁家养了五、六百斤重的大肥猪，都会专程请他去宰杀，因为其他杀猪师傅很难制服这种大块头的“猪王”。

金靰鞡二队有一个姓郎的屠夫不信邪，扬言：“孙瘸子能杀的猪，凭什么我就不能杀？”

同行相劝，他也不听，非要杀一头“猪王”来证明自己。恰好，他的一个亲戚要杀一头重达五百多斤的老母猪。杀猪那天，他找了五、六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做帮手，几个人撸胳膊、挽袖子，来到猪圈，忙活了将近一个钟头，愣是没把这头老母猪按住，更别谈上绳捆绑了。

后来，其中的一个人想出一个损招：“饿这畜生两天，它就没有这么大的力气了。到那时，咱们想怎么收拾它，就怎么收拾它。”

郎屠夫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叮嘱亲戚：“这两天别喂食，大后个早晨我们再来。”

亲戚说：“那不把猪饿瘦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这么着吧。”郎屠夫说。

亲戚没辙，也只好同意。

第三天早饭后，几个人如约而至，七手八脚将饿得气力皆弱的老母猪捆绑后，抬上案板。郎屠夫拿出铮明瓦亮的杀猪刀，照准老母猪的脖子斜插进去，只听这头老母猪“嗷——”的一声嚎叫，挣脱绳子，跳下案板，带着杀猪刀跑了出去。

旁边看热闹的人，顿时吓得吱哇乱叫撒丫子就跑。郎屠夫，也惊得呆若木鸡，脸色煞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可怜的老母猪，拼尽最后的一点力气，跑到院外，一头栽倒，气绝身亡。

这头老母猪死得壮烈、豪气，比羊挨刀之前憋闷、扎堆有血性，比牛临死之时流泪、下跪有骨气，比电影里欧洲人排队进纳粹的毒气室有尊严。

大家连忙将老母猪抬回来，刮去毛发、去掉头蹄，开膛破肚后发现，猪肉红彤彤的。原来，郎姓屠夫下刀的角度不对、力道也不够，刀尖没有刺到老母猪的心脏，血没有放出来，淤在肉里了。

本来老母猪的肉就皮粗肉糙，炖不熟，煮不烂，人吃了不易消化，还有一种怪味。而这头老母猪还因为没有放血，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

这事儿成为一时的笑柄，同行笑郎屠夫：“你这只狼也太没有狼性了，连一头饿了两天的老母猪都没斗不过！”

羞得郎屠夫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

　　谁家若是请孙瘸子杀猪，这猪就似乎有了预感，整天蔫头耷拉脑没了精神。杀猪那天，孙瘸子一进猪圈，那膘肥体壮的大肥猪就如同老鼠见到猫，龟缩在猪圈旮旯里，前腿跪下，趴在地上掉眼泪，任凭大伙捆脚、绑嘴，抬到案板上，孙瘸子干净利落地一刀下去，刀柄和持刀的手都进入刀口里面。片刻之后，孙瘸子的手和刀慢慢地从刀口处抽出，殷红的血就如同瀑布一样顺着刀口倾泻到下面的盆子里，猪的身体也随之一阵一阵地痉挛、抽搐，发出几声沉闷的喘息之后，便一命呜呼，见了阎王。

这时，孙瘸子才会满意地松开手。

大眼珠子曾经问孙瘸子：“孙大叔，为什么杀猪时连刀柄和手都要进到刀口里？”

孙瘸子回道：“这种五、六百斤重的猪，身大体长、膘肥皮厚，常用的杀猪刀捅不到猪的心脏，技术娴熟高超的师傅杀猪时，会在杀猪刀刺入猪的身体时，顺势将刀柄和手臂一同捅进刀口。”

大眼珠子又问：“那你为啥不打一把长一点的杀猪刀？”

“就凭我瘸子，随便一把刀都能杀猪，不用费那球事儿。”瘸子说。

其实社员们都知道，孙瘸子就是想显摆一下他精湛的杀猪技术。

放完猪血，孙瘸子会在猪后腿的关节处割一个约两、三厘米长的口子，然后将一根直径一厘米左右、两米来长的铁棍插进这个口子里，双手使劲地在猪的前胸后背皮与肉之间捅出几条气道。拔出铁棍后，就用嘴对着这个口子，两个腮帮子一鼓一瘪的往里吹气。不消几分钟，这头死猪就会膨胀起来，身上没有一丝的褶皱，如同一个充满气体的大气球。接下来就把猪放在横于大铁锅上的门板上，将滚烫的热水一瓢一瓢均匀地浇在猪身上。

王建设看到这情景，对大眼珠子说：“大眼儿，你知道‘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句话吧，就是从这来的。”

猪身被热水浸泡均匀后，孙瘸子就会用一个半尺长、三寸宽的铁板往下刮猪毛。刮猪毛之前要先把猪鬃揪下来，留给主人作刷子，或者到供销社换点油盐酱醋鸡蛋什么的。

最后众人把猪抬起，用铁钩钩着猪的一条后腿，倒挂在房梁上。孙瘸子一刀旋下猪头，接着开肠破肚，摘下心肝脾肺，再挖出大肠、小肠等下水。最后顺着猪的脊梁用大砍刀将猪一劈两半，用刀顺着关节骨缝，将猪大卸八块。

孙瘸子虽然杀猪，但从不吃猪肉。每次干完活，他不要猪肉，只把他往猪身体里吹气儿的那只后蹄膀带走。个中缘由，谁也说不清楚。

俗话说：“再好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有“屠神”之称的孙瘸子也不例外，而且不仅失了蹄，还丢了命。

这年冬天，孙瘸子在一个月内，先后宰杀了数十头二百斤以上的年猪，着实累得够呛。这天，孙瘸子吃过早饭，准备到大舅哥家走亲戚。刚要出门，邻村的乡亲来请他去杀猪。他说：今天我要出门，改日再说。”

来人再三请求，好话说尽；瘸子一再推辞，就是不去。

来人实在请不动孙瘸子，就来了一个激将法：“别人不敢杀的野猪，看来你孙瘸子照样也不敢杀，什么屠神，我看是徒有其名！”

这句话，戳到了孙瘸子的命门。

孙瘸子听到这句话，急忙问：“咋回事儿？什么？野猪？”

来人一五一十将这头野猪的来历说给孙瘸子听。“年初，这头野猪从山里跑出来觅食，闯进王麻子家的猪圈里与家猪争食，被王麻子关在里面。王麻子好生伺候，这头野猪也反客为主、乐不思走。王麻子乐得其所，精心饲养。”

“如今这头野猪长到了三百多斤，王麻子想把它宰了，给儿子办喜事。虽然这头野猪在王麻子家养了八、九个月，但依然野性不改，看见生人就龇牙咧嘴，吼叫示威，请了几个屠夫，看见这头野猪，都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无奈，王麻子只好派人来请孙瘸子。”

来人的介绍，勾起了孙瘸子的斗志：“笑话，这世上还有我瘸子不敢杀的猪？既然他家杀猪是为了办喜事，我就走一趟，就算随份子了。”

说罢，孙瘸子叫上徒弟，拿着杀猪的家什，跟着来人到了王麻子家。

在王麻子家后院的猪圈里，孙瘸子看见了那头野性十足，脖子上竖着一绺长长黑色鬃毛的野猪。孙瘸子身上的戾气在这头野猪身上竟然没有起到丝毫的震慑作用。相反，看见孙瘸子一干人等，这头野猪昂起尖嘴长腮的脑袋、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呲着一对黑黄的大獠牙，发出“嗷——，嗷——”的吼声。

见此情形，身经百战的孙瘸子竟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颤，心里话：“今天遇到对手了。”转而又一想：“老子是谁？老子是杀过千百头猪的‘屠神’，今天还能栽在它身上不成？”

孙瘸子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叫来了六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先抽冷子用长木杆将绳索分别套在野猪的前后腿上，两个人用力将猪拽倒在地，其他人顺势将野猪按住，麻溜利落地捆住野猪的四蹄和长嘴，然后将野猪抬到临时搭好的案板上。野猪虽然四肢和嘴巴被捆，但在案板上还做垂死挣扎，四肢在绳套里又蹬又踹，牙缝里发出“噗——，噗——”的声音，累得按它的六个大汉的头上、身上冒出缕缕蒸汽。

孙瘸子拿出雪亮锋利的杀猪刀，习惯地在自己的皮围裙上蹭了两下，将准备下刀的猪脖子处的猪毛刮了刮，然后使足力气一刀捅了进去，居然没有见血？

端盆等着接猪血的徒弟问：“师父，怎么没见血？”

徒弟的话音未落，支撑案板的长凳凳腿突然折断，野猪从案板上翻滚下来，实实在在地将孙瘸子撞了个正着。

这时，在场的人，有的跑出院子，有的来扶孙瘸子。孙瘸子用手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说：“别管我，快去弄死那该死的畜生。”

被野猪吓得灵魂出窍的人们，听到孙瘸子的话，终于醒过腔来，纷纷拿起长棍短棒、铁锹䦆头，照着野猪一顿乱打乱刨，终于把那野猪打得血肉模糊，一命呜呼。

见野猪死了，大家急忙来看孙瘸子。这时的孙瘸子脸色蜡黄，满头虚汗，胸前、皮围裙和裤子上满是鲜血，双眼瞪得滚圆，嘴里吐着血沫，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众人急忙将孙瘸子的皮围裙解下让他躺平，原来他的胸部被野猪的獠牙戳了个窟窿，还在往外冒血。人们连忙将他送进公社卫生所。卫生所里，大夫们忙着抢救；家里头，亲友们忙着烧香，拜佛，跳大神。两边折腾了半天加一宿，仍然回天乏术。第二天，孙瘸子停止呼吸，一命归西了。

几十年来，孙瘸子宰杀过数以千计黑猪、白猪、花猪、种猪、去势的公猪、阉割的母猪，最后竟然死在这头野猪的獠牙之下。

在王麻子儿子拜堂成亲的那一天，孙瘸子的家人却在为他办理丧事。

鬼高丽说：“孙瘸子杀了一辈子猪，最后死在猪身上，这是‘报应’。”

大眼珠子说：“孙瘸子的死，相当于出征的将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是无上荣光的事情。”

甭管别人怎么说，孙瘸子确实是死了，而且死得憋屈、死得窝囊。

作者：

周振华，笔名剑客，生于困难时代，长在动乱时期，吃过糠，下过乡。“恢复高考”后，成为“新三届”中的一员。毕业后，先后供职于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做综合调研工作，搞职业技能培训，干统战教育培训，历任副处长、处长、副主任、院长、党委书记等职。

2018年退休，省级作协会员、省政府科顾委专家、高校客座教授。先后出版长篇小说《秋风劲》，人物传记《百态风流》，诗歌散文集《情丝文韵》，杂文集《谈天说地》，诗集《低吟浅唱》，散文集《品读哈尔滨》《岁月无痕》，长篇报告文学《巴兰颂歌》《工作队在依兰》，以及经济社会发展研究文集《调研思考实践》《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研究文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