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动的红丝带(二)

小雨点(李洁梅)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p><p class="ql-block"> 八月二十六日,林雨又去西京医院,人太多,上午的号已经挂完,去了诊室,门外围了一大群人,里面专家的周围也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没有时间详查。</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拥挤能看病吗?林雨有些怀疑。问了服务台,下午林雨找的专家不上门诊。算了!林雨只好出来。走了几步,就是西京医院的专家门诊,看了介绍,大多都是西京医院的退休教授,林雨挑了个对乳腺有研究的专家叫王和洲的,副主任医师。看他门诊的病人很多,好不容易轮到林雨。走进诊室,里面有两个医生,王教授坐在外面。另一个医生就显然有点“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味道。林雨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很尴尬,连她们看病的人都觉得对比太过悬殊。单位职称的评定林雨也知道,有时是各种因素形成的。有些是论资排辈,有些和人事密切相关,所以它并不能代表能力的高低。可是在这里,一个职称台阶,竟表现的这么明显,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到底,患者也不知道各人医术的优劣,只能靠职称。</p><p class="ql-block"> 王教授是个清瘦的老头,60多岁年纪,头发已经全白。他说话速度很慢,用凹陷的眼睛看林雨问:“你哪儿不舒服?”</p><p class="ql-block"> 林雨把妇幼院做的“钼靶”片拿给他,他很随意的瞅了瞅,连老花镜也没有戴,就叫林雨到室内躺着检查,检查中,林雨把二附院年经医生建议活检的情况申述一遍,问他“用不用手术?”等他回到桌前坐下,林雨再问他,才说“做啥手术,不用!”然后就只顾低下头开药。林雨又问他“我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他不答林雨,只说,“你先去拿药,药取回来再跟你说。”拿了药回来再问他时,只见他匆忙的抄下林雨取药的单子。林雨问他几声,他只是心不在焉的应着,林雨有些不悦。等他抄完单子再问他时,他说“你是乳腺增生,乳头是湿疹。” 听了他的话,林雨长长的出了口气。他叮咛说:“一个疗程的药吃完之后来复查,我再给你调整用药。”一个疗程治疗增生的药花了将近1000元,但林雨和王璞仍然很高兴。加上最初去的交大一附院,四家医院至少有三家的结论一致。他们直埋怨二附院的年轻大夫吓人。为了结痂顺利,林雨穿了宽大的T恤,不着内衣,结果痂是结住了,但里面好像有水,还是不好。</p><p class="ql-block"> 11月25日,林雨再次去了西京医院专家门诊,找王和洲教授复查。他检查的结果是,两侧乳腺增生已有轻化。左乳头基底部湿疹结痂。林雨跟他说里面好像有水,他笑笑,说再吃些药看看。又开了一个疗程近千元的药。买药的队伍排得很长,他们不想排队,拿王教授的处方在外面的大药店里买药。医院和外面相同的药差价很大,林雨正在奇怪,卖药的笑着说“医院开药的大夫都拿提成。” 林雨恍然大悟,想到王和洲教授匆忙抄下的药单“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我问他时他答应得心不在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p><p class="ql-block"> 药吃了无数,情况依然没有好转。林雨不禁怀疑起王教授的诊断结果来。说实话,二附院那个年轻大夫的话总在我耳边回荡,只是她不肯接受罢了。11月26日,林雨和王璞二次来到交大一附院医学院专家门诊。林雨挂了个乳腺专家的号,挂号的人太多,她等了一上午仍然没有轮到。 </p><p class="ql-block"> 午休时间,他们毅然踏进了平时她最忌讳的肿瘤医院——许多年前,林雨的妈妈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如今想起,依然心痛。</p><p class="ql-block"> 那应该是1992年10月前后,林雨在市委报社上班。有一天,大哥打电话叫林雨去他家,说有事商量。竟然是林雨的母亲得癌症的噩耗。他们送母亲到肿瘤医院住院检查。</p><p class="ql-block"> 结果出来时,她们都回去了——姐姐、大哥、二哥和林雨(父亲当时陪母亲在肿瘤医院),那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家庭会议。妈妈的食道癌已经是中后期了,医生征询家人的意见要不要做手术,手术是打开胸腔的大手术,手术后也可能只延长半年时间,或者不手术直接放、化疗。</p><p class="ql-block"> 听说要打开胸腔,姐姐先不愿意:“妈年纪大了,做这么大的手术,身体能不能受住?”</p><p class="ql-block"> 二哥也表态“手术能延长三年五年也还算了,只半年,还要受那罪……”</p><p class="ql-block"> 林雨知道大家说不出口的还有一个费用问题,那时大家都不宽裕。林雨也刚上班,没有挽救妈妈的经济能力。她最小,姊妹里她最没有发言权,只好不表态。可是林雨内心深处是希望妈妈做手术的,哪怕只延长半年。</p><p class="ql-block"> 大哥同意姐和二哥的意见,决定不手术,吃些药,做几个疗程的放、化疗。</p><p class="ql-block"> 回到单位她的单身宿舍,林雨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被子放声大哭。林雨恨极了自己的无能,恨上天的不公,恨不能替妈妈受苦。她那辛苦了一辈子的妈妈,儿女们才刚刚好起来……那时候,林雨只希望真有上帝,她可以求他,求上帝让自己有机会孝敬母亲,求他让母亲没有遗憾的离去。</p><p class="ql-block"> 妈妈是轻轻松松自己走去医院的。回去时,却是姐和大哥搀扶着走出来的。正式化疗从1992年10月到1993年3月,前后不到5个月,林雨身体健壮的母亲已虚弱的连眼睛都不想睁,回到家不足一月就撒手人寰。至今还记得那天——1993年3月初,残阳如血。林雨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搀扶着她那异常虚弱的母亲从肿瘤医院的红色牌匾前走出。回头时,那个红色牌匾上的“肿瘤”二字象张开血盆的两个大口,它吞噬了她的母亲,她恨这个医院! </p><p class="ql-block"> 林雨曾经发誓不再进这个医院的!今天却是不能。</p><p class="ql-block"> 上帝跟我们开了怎样一个玩笑!他也太眷顾我们母女!林雨有些自嘲。她仰头看天,蓝天依旧。太阳依旧。她穷了眼力也找不到上帝的影子。她没办法去质问上帝,人不能和上帝去打交道。林雨又想,又或者冥冥中是妈妈太想我去。若世间真有那么一个世界,将来无论如何,我都不再是孤独的了。王璞说他有一个朋友的妻子能通阴阳,每次节日都能看见自己的亲人回家。内心里林雨是羡慕她的。她想:也许生命真有循环。那么一些将死的人也不必再恐惧转换一个身份,那里或许有自己思念的亲人和朋友呢!</p><p class="ql-block"> 林雨一边想着,人已经来到肿瘤医院。中午人少,她直接挂了乳腺专家。接诊的是汪教授。他检查林雨的乳房、看了看乳头的溃烂情形,跟她说必须马上住院活检,如果活检不好就立即做切除手术,他们的活检和手术同时进行。林雨听了有些害怕,而且作为女人,不到万不得已,林雨不想失去她的乳房。但活检看来是必须的了,林雨仍然抱有幻想,希望她的运气不要太差。</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八)</p><p class="ql-block"> 林雨无法摆脱心里的阴影,依旧来一附院狠下心做活检。活检是个小手术,就在门诊的手术室做。</p><p class="ql-block"> 门诊的手术室是一个7、8平方的小房间。林雨躺在窄窄的手术台上,可能是紧张的缘故,她忽然觉得很冷。一个年龄大点的女医生走过来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别紧张,是局麻,一个小手术。” 林雨感激的笑笑算是回答。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拿了个长针头的麻醉针,林雨看着他从她的左乳晕处穿刺进去,她别过脸去,咬着牙忍受穿刺的疼痛。林雨看见手术车推过来,上面放着的手术器械闪着冰冷的光。她的视线被竖起的手术布遮住。林雨能感觉到一个冰冰的东西划在她的皮肤上,可能是麻药起了作用,不是很疼,但她还能感觉。手术大概做了30分钟的样子,直到缝合了伤口敷了纱布包扎好,才嘱咐林雨坐起来,走下手术台,林雨眼见她的一片肉被装进一个玻璃小瓶里。</p><p class="ql-block"> 走出手术室,王璞匆忙从外面的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扶住她。林雨笑笑说“没事”。接着就听见喊她的名字,叫家属拿了装活检标本的瓶子,交了费直接送到楼上的化验室里。老公去了,林雨坐在手术室门前的椅子上等他,麻药带来的冰冷的感觉一点点退去,她感到燥热,好像有许多根针刺的疼痛。大概40分钟左右,老公回来找她。说化验室的医生让一周后来拿结果。</p><p class="ql-block"> 林雨问手术室医生,她什么时候来拆线时,答“一周后可以去小诊所拆线。”</p><p class="ql-block"> 林雨是在自家附近的一个小诊所拆的线,那时已经是手术两周后的事了。拆线的是个老大夫,应该有60岁吧,满脸络腮胡,站起来比林雨高一个头还要多。他看了林雨的伤口,问她“在哪儿做的手术?”他说:“这样的手术我们也能做。” 林雨随口问他“你们能检验吗?”他说:“检验拿过去就是了,费用绝对比他们低很多。”</p><p class="ql-block"> 说费用低些,这林雨相信。可这是活检,他们到底能不能切到关键部位的标本,就不好说了,林雨笑笑没再说话。</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九)</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12月30日,起风了,天忽然冷起来。8点刚过,林雨坐在交大一附院走廊的椅子上,心里忐忑不安,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人的生命原来这么脆弱,又是这么的不堪一击!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林雨已经第三次穿梭于医院狭窄的卫生间,老公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在医院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们的脚步声嘈杂声中,林雨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也许是心理原因,她患病的乳房隐隐发出放射般的疼痛,直到王璞东张西望的高大身影终于站在她的面前,他很不确定的跟林雨说:“结果还没出来。” 心忽然如大赦一般。王璞没说出的话是:“医生怀疑不是太好,叫加了钱做什么染色检测。” </p><p class="ql-block"> 12月3日,又是取结果的日子。这是周五的早上,王璞体谅林雨的胆怯,一个人去了。林雨躺在床上,感觉异常灵敏。四周静得出奇,听得见心跳的声音,窗外有小贩的叫卖声,谁家的小孩忽然间大哭了起来,很尖锐的哭声。她忽然恐慌了起来,从没有的恐惧。好像不全是对于具相的疾病的担忧,更多的是对于未知不确实性担忧,总之她说不清楚。林雨不断上洗手间,企图借此缓解心里的压力,她打开电脑,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响,林雨在客厅的沙发上从东头移到西头。她拿了一大杯水把四个花盆浇得到处溢水。林雨看国产片、港台片,把遥控器的按键按了个遍,心始终平静不下来。突然的电话铃声还是把她惊了一跳。——结果仍没出来,需要进一步检测得更高一级的专家会诊,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跳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儿子回来了,断断续续述说他一天的故事,一边温柔的笑着应答,林雨抱爱儿入怀,忽然就红了眼,正伤心处,电话响了。晓晓说她来西安了(晓晓是姐姐的二女儿),儿子雀跃。周末一家人去曲江池玩,真有点透支生命的感觉,自始至终,王璞的脸愁得能拧出水来 ,林雨不得不不断提醒他。林雨5岁的儿子一路蹦蹦跳跳,他玩得开心,一路上惦念的是哪哪儿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看着儿子欢笑的背影,眼泪就不听话的流下来。我可怜的儿子,他还那么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p><p class="ql-block"> 终于来了!周一的早上,王璞的声音从话筒里远远的传过来:“来吧,早点入院!”心格登一下,来了!说不上什么感觉,总之,忽然清明了。反而没有了前几日的恐惧,来就来吧!于是林雨听到了一个她从没有听过的名字:派杰氏病:确切些说是“左乳晕派杰氏病”。也就是癌症的最初阶段。听到这个名字,林雨家的天塌了。首先习惯事事依赖林雨的王璞哭的抬不起头。一向坚强的林雨也表现了从没有过的软弱。医学院的住院通知开了,他们却始终不肯相信。</p><p class="ql-block"> 这天林雨没有入院,回到家两个人躺在床上抱头痛哭。平静下来,林雨给姐姐打了电话,叫她过来照顾孩子。听到姐姐的声音在电话里哽住,林雨安慰她,“没事!不是很严重!”</p><p class="ql-block"> 晚上,林雨总是忘不掉姐姐的哽咽声。——她想姐姐了。想到姐姐,总是想起小时候的种种。</p><p class="ql-block"> 林雨家姊妹四个,她姐是家里的老大,林雨在家里最小。她们之间相差十多岁。除了姐姐,林雨还有两个紧挨着的、大她七、八岁的哥哥。那时候家里穷、孩子多,她母亲非常劳累。所以,长姐如母,林雨几乎是姐姐带大的。小时候林雨很黏姐姐,当时她家离学校很近,姐姐上学林雨都跟着。</p><p class="ql-block"> “上课时拿个小凳坐在我旁边,很听话的。” 姐姐说。</p><p class="ql-block"> 姐姐结婚时不满19岁。那时林雨五六岁的样子,姐夫的小妹妹叫小莲的大她一岁,皮肤雪白。至今林雨还记得,她们俩在新婚的姐姐的床上玩摔跤,逗得大家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从林雨家去姐姐家要过一条河,没有桥,水面上是几块或大或小、高低不平的石头权作石桥。常年水流,有些石块生了绿苔,踩上去有些滑,有的石块与石块之间离得太宽,林雨就有几次掉下水的时候。夏天倒还罢了,有年冬天,想姐姐了,林雨瞒着妈妈,一个人悄悄去姐姐家。跳石桥时,一脚踏空,掉到河里,湿了半截裤腿、湿了鞋袜,河里的水凉的刺骨,在妈妈烧热的火炕上暖了半天都暖不过来。看着林雨冻得直打哆嗦,妈妈心疼的直怨姐姐。</p><p class="ql-block"> 姐夫的家离她家不远,走路二十分钟的路程。那里地势低,泉水从这里或那里冒出来。地里普遍养鱼、种莲藕、种水稻,完全是一副水乡的图画:夏天走在田埂上,风从对面吹过来,到处都闻得到荷叶的清香。闲暇时,姐夫常带林雨去荷塘里采荷花。</p><p class="ql-block"> 姐夫的话不多,结婚好多年,他见了岳父岳母仍然一说话就脸红。可每年农忙他都和姐姐过来帮林雨家割麦子、收玉米。他是个腼腆而勤快的人。</p><p class="ql-block"> 姐夫很爱他们,把林雨当自己的孩子。林雨小时候得了支气管炎,严重的时候连学都上不了。那时,姐夫只要打听到哪儿能治这种病,就带着林雨赶过去。记得有一次,姐夫得了个偏方,是用麻雀的脑子配药贴在背上,结果背上被烧了几个大水泡。</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林雨的许多个寒暑假就是在姐姐家度过的。至今还记得夏天时她和小莲赤着脚,高卷了裤脚,去莲菜地里打猪草的事。莲菜的叶子很高,水面铺了一层绿绿的浮萍,她们钻在荷叶下面,脸、脖子和腿脚经常给莲菜杆上的刺划拉出许多血痕。她们就踩在水里,割一种花莲叫它“铧尖”的长得像犁铧样子的草,她说这个嫩,小猪最爱吃。打完猪草,她们就在旁边的小溪里洗脚,莲菜地里的青泥特别难洗干净。小莲的皮肤白,汗水把刘海粘在额头上,割草时揉鼻子弄得黑泥粘在鼻子上、脸上,像个顽皮的小花猫。林雨实在忍不住,指着她脸上的泥笑了起来,她愣了片刻,看到溪水里自己的影子忽然醒悟,生气地拿水直撩林雨,林雨当然马上回击,一场水仗就在嘻嘻哈哈中打响了。那银铃一样的笑声在童年晴朗的上空回荡。</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她们也拿了笊篱捞那些水面上她叫“星星草”的浮萍,给小猪拌麸子皮儿(小麦的皮)吃。有时候运气好能捞很多的小虾,回去让姐姐给她们炸了吃。</p><p class="ql-block"> 冬天快过年时,她的两个哥哥就来帮姐姐他们挖莲菜。枯萎了杆的莲菜地,放了水,粘稠的青泥裸漏出来,一脚踩下去就没了膝盖,费好大劲才能拔出来。姐夫穿了齐腿的高腰雨靴在那泥里挖菜。莲菜有横着长的、有竖着长的,枝枝叉叉的,铁锨要尽量不伤着莲菜。碰到枝节太多的,只好用手去挖旁边的泥,经常把手指头弄得鲜血淋淋,很慢的。一个上午,才挖几笼菜。就着河里的冰水洗了,挑回家去,手僵的拿不住碗,有时候干脆忙的连饭都顾不上吃。挖完,歇不上一口气,又要拉着莲菜去街上叫卖。冬天的风刮在脸上生疼,手脚又总是冻伤。她爱的姐姐那时候的生活很是辛苦。</p><p class="ql-block"> 姐姐爱他们。她学缝纫,姊妹几个身上的衣裳就都交给她缝。结婚好多年,每年冬天,她父母、兄妹脚上的棉靴一直是她做的,那么忙,一针一线她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晚。</p><p class="ql-block"> 好多年,林雨离家在外,对父母和家里很多事情都无法照料,都是姐姐哥哥们操心。如今父母不在了,姐姐也老了,遇到事,林雨却总是不能不麻烦她来照顾,她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每想到这些,心里异常难过,尤其今夜,林雨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