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的黎明曲》

阳光逸尘

　　昵称 阳光逸尘 编号 249678993

陈建军蹲在炊事班灶台前，用树枝拨拉着炉灰里的土豆，火星子溅上他洗得发白的军装裤腿。这是他调任红柳沟边防连司务长的第三十七天，裤腰上的皮带又往里紧了两格——倒不是饿的，而是每天在戈壁滩上蹚沙子，人跟着风一起瘦了。“司务长，邮局的骆驼队又没捎来款子。”炊事员老周耷拉着眼皮进来，手里的搪瓷盆晃出半圈盐水，“库房的海带还剩三捆，再不吃该长虫了。”窗外，五班的新兵正抱着枪擦岗楼，风卷着沙粒打在玻璃上沙沙响，像谁在偷偷撒盐。

1986年的秋天，边防连的账册比盐碱地还荒芜。陈建军翻开泛黄的账本，铅笔字歪歪扭扭记着：欠牧民巴图家三只羊钱，欠镇供销社酱油醋钱一百二十元，欠全连官兵十七个月工资。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全家福，媳妇在照相馆拍的照片，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身后的梧桐树叶子正黄得透亮——而这里的树，只有枯死的胡杨桩子，戳在戈壁滩上像排断齿的梳子。

“得整点活物。”陈建军把算盘扒拉得哗啦响，突然想起路过县城时看见的养鸡场。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裹着军大衣挤上运煤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晃了八个小时，怀里揣着借来的三百块钱，换回三十只毛茸茸的小鸡崽。炊事班的老兵们围上来瞅，有人用筷子戳戳纸箱子：“这金贵玩意儿，在咱这儿能活过三集《新闻联播》？”

果然，第七天夜里就出了事。陈建军起夜时听见鸡圈里扑棱声不对劲，举着马灯一照，只见小鸡们扎堆缩在角落，翅膀下密密麻麻爬着黑黢黢的鸡鳖子，像撒了把黑芝麻。他想起牧区老太太说的土方，连夜翻出库房的汽油桶，用毛笔蘸着给每只鸡仔擦身。煤油灯在风里晃悠，他鼻尖沾着汽油味，看小鸡们抖着湿漉漉的翅膀渐渐抬头，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新兵连给战友挑脚泡——都是疼在别人身上，急在自己心里。半个月后，小鸡们褪了绒毛，露出血红的鸡冠子。炊事班的老李拍着大腿笑：“好你个陈司务长，闹了半天养的是‘仪仗队’！”三十只清一色的大白公鸡，每天凌晨四点准时打鸣，声音参差不齐，有的像破锣，有的像幼驴，惊飞了戈壁滩上的沙雀子。连长大老郭叼着烟卷路过鸡圈，乐了：“这比军号还准时，以后不用吹起床号了。”

团领导来调研那天，正赶上公鸡们集体打鸣。为首的政委看着白花花的鸡群，问：“这些鸡下蛋不？”陈建军红着脸立正：“报告首长，全是公的。”没想到政委哈哈大笑，拍着他肩膀说：“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把公鸡养成‘飞虎队’，比母鸡还金贵！这叫什么？这叫边防精神！”临走时，政委特意交代：“给这些‘功臣鸡’记一等功，谁也不许动它们一根鸡毛。”转机出现在第二年春天。陈建军托老乡从内地捎来二十只抱窝的老母鸡，这回他留了心眼，蹲在鸡贩子棚子里一只只挑，直到看见老母鸡屁股上沾着草屑，才肯掏腰包。小鸡孵出来那天，他蹲在暖棚里数毛乎乎的小脑袋，突然听见天上“嗷”的一声——一只老鹰收拢翅膀俯冲下来。他抄起墙角的双管猎枪，“砰”的一声震得戈壁滩回声嗡嗡，老鹰扑棱着翅膀跌进沙窝子，小鸡们吓得叽叽乱叫，却齐齐往他脚边钻。

到了秋天，鸡圈里已经有两百多只鸡，炊事班的菜板上终于有了金黄的煎蛋。陈建军又带着战士们挖地窖腌沙葱，用骆驼毛换来了菜种子，虽然盐碱地只长出稀稀拉拉的萝卜苗，但炖在羊肉汤里，已经让战士们吃得直呼噜嘴。最绝的是他把马料和伙食费倒腾着记账，又跟镇上的矿队谈妥了治安联防费，年底算账时，账本上竟多出了五位数的结余。那年春节，全连每人发了两只鸡、十斤羊肉，还有一件印着“上海”字样的运动衫。新兵小王把运动衫叠得方方正正塞进行李箱，说要留着过年回家见对象穿。陈建军站在伙房门口，看炊事班的蒸笼冒着白汽，听见院子里的公鸡又在打鸣，忽然觉得这声音不再刺耳，倒像是戈壁滩上最热闹的年兽锣鼓。

三年后，陈建军调往另一个边防营时，连队的账上结存了八万多元。接他班的司务长翻开账本，看见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鸡鳖子怕汽油，人怕没盼头。”旁边贴着张褪色的照片，是他抱着一只没毛的公鸡拍的，背景里的太阳正从贺兰山后升起来，把戈壁滩照得金晃晃的，像撒了一地碎金子。后来，红柳沟的老兵们聚在一起喝酒，总有人提起陈司务长和他的公鸡们。有人说，那些鸡其实是戈壁滩上的星星变的，不然怎么能在盐碱地里啄出个春天？也有人说，陈司务长走的时候，有只老公鸡扑棱着翅膀追了二里地，直到看见他军帽上的国徽在阳光下闪，才停下脚步，昂着头又打了个响亮的鸣。

作者简介：王永华，内蒙古阿拉善军分区原政治委员，服役38载，深耕野战部队与边防一线。退休后致力于军旅题材创作。

22025.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