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长卷

杨晓良（笙歌梦境）

灶膛里的火星子还在蹦跳，像老烟斗里未烬的岁月。我搁下粗陶碗，杯沿残留的温度，竟与三十年前阿娘焐热的鸡蛋一般熨帖。这是归乡的第八个秋，晚风把稻穗的私语缝进暮色，将我僵直的脊背，慢慢泡成田埂上舒展的芦苇。

碎金般的夕阳在草尖打滚，每一步都踩着簌簌作响的光阴。忽然踢到半块青瓦，那是十二岁埋下的"月光宝盒"，玻璃罐早化作春泥，唯余瓦片棱角被岁月磨成阿爹掌心的纹路。野草挠着小腿肚，痒意从骨头缝里漫上来，这具被水泥包裹的躯体，终于学会在田埂上打滚撒娇。当年嫌这土路太长，如今却懂得弯腰捡拾碎瓦上的清辉——原来脐带从未断过，它把走散的年月，细细密密地绣进了掌纹。

与夕阳混成熟人是近几年的事。它坠向地平线时，总把最后一口温热呵在我手背上，恍若四十年前加班错过的黄昏，追着我回了乡。田埂不再是束缚，倒成了外婆蓝布衫上蜿蜒的针脚，每道褶皱里都藏着二十年前的蟋蟀声。电线杆的剪影在暮色里摇晃，像阿爹抽过的旱烟杆，把晚霞吞吐成缠绕的云。

水田平铺着橘红的绸缎，晚风卷着新稻的涩香，蹭得手背发麻——那触感像极了阿娘纳鞋底的麻绳，糙得人心头发颤。牛铃撞碎蛙鸣，老井边的石磨又转了一季，青苔纹路里沉淀着整个夏天的蝉蜕。我坐着看蚂蚁搬运一粒夕阳，它们举着光钻进洞穴，让我忘了逃离的缘由。原来自由不是远方的狂奔，是暮色里当个闲人，看青苔漫过石磨，看时光在水纹里打个旋儿，又轻轻漾开。

最后一抹光藏进玉米叶的褶皱，蛙声织成柔软的网。拄杖而归时，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满襟橙红却遗落在田里。膝盖微微发僵，偏贪恋草尖硌人的酥痒——这具迟暮的躯壳，终于敢承认：故乡是陈年的糯米酒，让我醉在夕阳里，把"来日方长"，酿成了眼前这杯"刚好"的月光。柴门吱呀推开，晚风捎来阿娘的呼唤，月光已替我推开木窗，将整个暮色，轻轻裹进儿时的旧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