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回声

杜黎

散文《深海回声》

文/杜黎

常常在午夜潮声里打捞记忆的碎片。玻璃罐里漂浮着褪色的星光，每粒光斑都在咸涩的水波中析出盐的结晶，像极了那年她眼睫上凝结的霜。

潮汐总在凌晨三点推门而入。浪尖裹挟着细沙从窗棂漫进来，在木地板上铺陈出蜿蜒的银河。我赤脚踩过这些发光的沟壑，指节仍能触到沙粒间细小的贝壳残骸——它们总在掌心裂成两半，露出珍珠层里封存的对话。那些未拆封的誓言在月光下泛着磷光，恍惚又是她站在玄关处的模样，衣摆沾着咸湿的海风。

搁浅的船骸在记忆深处朽烂。船舷上剥落的蓝漆与夜空融成同一片深蓝，锈蚀的锚链却仍在月相更迭中生长，缠绕成钟表盘上固执的指针。潮水退去时，船底裂开的木纹会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凝结成她转身时耳后那颗未落下的泪滴。我常对着腐朽的舵轮说话，松脂顺着裂缝滴落，在桌面洇出她姓名首字母的形状。

褪色的船票在樟木箱底发酵。日期栏的墨迹被潮气晕染成水墨般的涟漪，起程港与目的港的名字在潮湿中彼此渗透，最终都成了"永远"。箱角生出的青苔沿着经纬线攀爬，将我与她曾并行的掌纹拓印成交错的河流。某次整理时抖落的纽扣仍在地板上滚动，金属表面浮出她体温的残影，像枚微缩的月亮。

咸涩的风总在黎明前掀开窗帘。晾衣绳上飘荡的海蓝色衬衫收留了太多叹息，衣角鼓动的弧度多像她欲言又止的唇形。晨光穿透棉布时会在地面投下船锚状的阴影，随着日光西斜，那影子便渐渐长成她远去时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把脸埋进织物褶皱，棉絮中漂浮的棉籽轻轻撞击鼻尖，如同那年落在她肩头的海鸟，振翅时抖落的细羽。

当季风掠过生锈的窗钩，悬挂的盐粒便簌簌坠落。它们坠地的脆响总让我错觉门铃在响，转身时撞碎了玻璃罐里沉睡的星辰。盐粒重新在地板上结晶成新的图腾，而潮声依旧在血管里涨落，将心脏冲刷成布满珊瑚礁的浅滩。搁浅的船骸深处，藤壶正以月为单位生长，在锈迹与记忆之间，筑起永不坍塌的堤岸。

此刻潮水漫过脚踝，冰冷的水流正将沙粒中的星光碾成齑粉。我数着肋骨间游弋的磷光，忽然听见海底传来悠长的回声——那是被盐粒腌渍的岁月正在返潮，而某个沉没的名字，正顺着洋流溯游回我泛白的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