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米诺斯古文明

徐旭

传承五千年文明的中国人似乎很自然地对其他古文明惺惺相惜。

在克里特岛的首府伊拉克里翁的考古博物馆和克诺索斯遗迹，我们与曾经辉煌的米诺斯古文明相遇了。

米诺斯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500年，复杂的城市文明始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然后自公元前1450年开始衰落，公元前1100年左右消亡。

米诺斯文明遗留下的庞大建筑群、精巧的艺术品、文字体系及贸易网络等等，是古希腊文明的源泉之一。

米诺斯文明是由英国考古学家亚瑟·埃文斯命名的。在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克诺索斯遗迹的大门口就立着埃文斯的铜像，以纪念他发现米诺斯古文明的杰出贡献。

在牛津大学博物馆任馆长期间，埃文斯开始对史前地中海地区的印石（带有雕刻的宝石，特别是封泥）产生浓厚兴趣。他认为这些印石上的符号可能代表了一种未知的书写系统。于是，他追根溯源于1894年来到克里特岛。岛上丰富的史前遗迹，俯首即拾的刻有符号的印石和陶器碎片等等，深深震撼了埃文斯。1900年，埃文斯抵押了部分家族庄园，并拿出自己全部身家资助了克里特岛这次遗址发掘。

也许是埃文斯的决心感动了众神，神把好运给了埃文斯。挖掘开始仅一周，就有了巨大的发现。克诺索斯宫殿的主要结构迅速展露。该建筑群的规模、复杂性和精美的壁画震惊世界。

距今四干多年前的壁画、马塞克地面，无论造型、色彩、构图都令人感叹。这幅斗牛的壁画更是启发了埃文斯对古文明的想象。

一项又一项的考古发现都在告诉考古学家：这是一个全新的、与迈锡尼文化不同、且更为古老的青铜时代文明。终于，埃文斯借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国王米诺斯的名字命名了“米诺斯文明” (Minoan Civilization)，并根据出土陶器的风格将其划分为早期 (EM)、中期 (MM) 和晚期米诺斯文明(LM) 。

米诺斯早期 ：约公元前3000 ~ 前2100年，对应中国新石器时代晚期龙山文化晚期，约前2600 ~ 前2000年，也有黑陶、玉器出土。

米诺斯中期 ：约公元前2100 ~ 前1580年，对应中国二里头文化，约前1750 ~ 前1500年。多数学者认为二里头文化（至少是其后段）极可能就是文献记载中的夏朝中晚期。

米诺斯晚期 ：约公元前1580 ~ 前1200年，对应中国成熟的青铜时代商朝早期至中期，这一时期出现了成熟的甲骨文系统、宏大的墓葬（如妇好墓）、精美的青铜重器等。

随着数千块刻有文字的泥板被挖掘出来，埃文斯将更古老的“克里特象形文字”命名为“线形文字A”，更晚近的则为“线形文字B”。但埃文斯终其一生也未能成功解读它们。

半个世纪之后，一位业余爱好者、英国的天才建筑师迈克尔·文特里斯成功解读了线形文字B，成为世界语言学界跨时代的重要成果。（在克诺索斯遗迹公园也有他的雕像，我没拍到。得益于他的方法后来者才破译了玛雅文。）

而线形文字A至今仍未破译。也许人工智能的发展会在不远的将来带给我们惊喜。

图中的泥板上的线形文字B记载了两块领土上羊群、山羊、牛和猪的数量。

文字系统就象一个文明的“黑匣子” 。

当时“黑匣子”虽然找到了但却解读不了。但这并不妨碍埃文斯运用其天才的想象力将庞大的宫殿、迷宫般的结构、公牛图案（斗牛场景壁画）以及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米诺斯王、迷宫、忒修斯与牛头怪米诺陶洛斯等联系起来。埃文斯认为这些神话可能包含着历史的“核心内核”。他推测克诺索斯就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迷宫”。

（图为克诺索斯宫殿群的复原模型。3000多年前的宫殿为四层楼，拥有精细实用的上下水管道系统，并饰以精美壁画和地砖。）

忒修斯与弥诺陶洛斯的迷宫传说是希腊神话中最经典的英雄故事之一。话说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因得罪海神波塞冬，其妻被诅咒爱上公牛，生下牛首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为囚禁怪物，国王修建了复杂的迷宫以防止怪物逃脱。后因克里特的王子在雅典被杀，国王米洛斯强迫雅典每9年献祭7对青年男女给怪物。雅典王子忒修斯成年后得知献祭真相，便自愿加入贡品队伍前往克里特意欲寻机杀死怪物。

贡品队伍到达克岛，克岛的公主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忒修斯，不顾一切地助其完成使命。她给了忒修斯一个线团一柄魔剑。线团保证王子进得去迷宫还要出得了迷宫，魔剑则是唯一能斩杀牛头怪弥诺陶洛斯的武器。有了公主的神助攻，雅典王子顺利杀死牛头怪，雅典从此不再向克里特献祭纳贡。忒修斯和公主扬帆荣归雅典。

（后续故事请阅读爱琴海之蓝）

不知埃文斯从这一神话中悟出了历史什么样的“核心内核”，我不敢去翻查他几百万字的米诺斯考古报告，但我知道影响了世界的心理学家荣格将迷宫视为集体无意识的原型，牛头怪弥诺陶洛斯则象征人类被压抑的本能。在克诺索斯遗址，有幅说明说：迷宫图案逐步成为了米诺斯文明的标志，隐喻人类对未知的永恒探索。

遗迹发掘在埃文斯主导下进展顺利，为了保护和展示遗迹，埃文斯大胆用钢筋混凝土对部分建筑进行了修复和重建。虽然这些重建具有开创性，极具视觉冲击力，但也因其主观性和风格问题饱受批评。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宫殿也许并非历史中的宫殿，而是埃文斯理解并希望展示给众人的历史中的宫殿。

此后，所有历史建筑都强调“修旧如旧”，力图还历史本来面目。其实埃文斯何尝不是怀着同样的愿望呢？只是他那时是何等自负啊！

这样的修复效果真是一言难尽！

还是去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馆吧，那里的展品未经粗暴修复。尽管博物馆外观极其普通，甚至平庸，但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米诺斯文明博物馆。

米诺斯人崇拜女神。但古文明的早、中、晚期的女神像颇有不同。

公元前3000年的陶器。

　　公元前1500年的陶器。

这样的陶杯喝什么才符合这种调性？3千多年前的克岛人又用它们来喝什么呢？

这些用整块大理石镂空琢磨出的实用器，造型优美，加工技艺令人叹为观止。4千年前他们用什么工具来制造这些美器呢？

图片最左侧的陶器是件花器。3500年前的米洛斯人已经开始插花了？！

这类花器博物馆还有很多。我严重怀疑这是那些奢牌包包设计师的重要灵感来源。

这组公元前1500年的陶器造型极具现代感。我甚至在伦敦的阿尔伯特工艺美术博物馆见过非常类似的藏品。

这只3千多年前烧制的陶螺还可以吹响，据说奈飞《克里特》纪录片里能听到这来自远古的号声。

到米诺斯文明中期，克里特的手工业已实现相当精细的分工，铁匠、铜匠、制陶匠、镂刻匠、象牙匠等等。这一时期所制作的“迦马雷斯”彩陶，也许是古代世界最精美的陶器，没有之一。

我想通过艺术史的经典论著来加持我的感受，但令人惊讶的是，《剑桥艺术史》只字未提米诺斯的艺术成就，而贡布里希的《艺术发展史》遑遑百万字却只用了区区100字提及“克里特岛原有一个天才的民族，他们的艺术家喜欢表现快速的运动”，其作品有着“自在优雅的风格”。

（下了功夫之后，我决定要在这篇小文中多用图片，因为这些远古的艺术品深深触动过我，还因为这类图片资料稀少。）

陶器带来的触动才是这场“美的历程”的序章。

壁画上场了……

《戴百合花的王子》

这些都是公元前1500年的壁画，为了装饰宏大的宫殿……

这种美跨越千年依旧动人心弦。

这是公元前2600年的项链。4600年前的人类不应该饮毛茹血，或者食不果腹吗？

以下是公元前1500年的项链。

这几组首饰会把当今贵妇、大女主、文青一网打尽吧？

这是烧给孩子的玩具吗？

米洛斯时代，衡量一个家族财富的是他家有多大、有多少的储油（橄榄油）罐。这些油罐不会放在家里暗处，而是要呈现在明处，所以罐子本身也要好看。炫富的恶俗古已有之。

这些玻璃瓶已经不属于米诺斯文明了。它们来自公元前500年的希腊城邦。因为太美，也放在文中。

这些瓶子都是用来装各种油：橄榄油、各种植物香油。

米洛斯晚期的藏品图片我没有选，因为已经不纯粹了，都是古希腊风格的雕塑之类。

米洛斯文明的晚期也是这一文明逐渐消亡的时期。考古证据显示，“天灾”“人祸”联手埋葬了这一灿烂的古文明。

先是圣托里尼岛的火山懪发给2百公里外的克岛带来了高达百米的海啸。海啸几乎将繁荣的克岛夷为平地；火山灰连续数年改变气候造成粮食及各种经济作物绝收。然后迈锡尼人入侵克岛，抢占米洛斯文明开展海上贸易最重要的塞浦路斯铜矿资源。米洛斯海上霸权旁落。终于，米洛斯文明的根基——地中海贸易网络崩溃。

此刻，遥远的东方，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多个文明蓬勃生长，大量精美的青铜器正在铸造，玉器正在琢磨，礼制初建，信史的时代即将开启。

曾经光华四射的古文明曲终人散，而人类文明则是西方不亮东方亮，延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