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方棋

桃源村

我至今怀念董坊塬上晒麦场的味道——黄土混着麦秸的焦香，被六月的日头焙得滚烫。最盼拾麦穗回来、大人们收完麦子的空当，三堂总叉着腰吼一嗓子：“支方嘞！谁来？”话音未落，崇格已从麦垛钻出，裤兜里石子哗啦乱撞，准是揣着他收藏的青石籽。银高总是慢半拍，攥着根枯树枝跑来，额角的汗珠子“吧嗒”砸在新划的棋盘上。就连德才、巨文、秀堂这些同村的先生，得闲时也会踱过来，笑吟吟蹲下身，陪我们这群泥猴儿杀上一盘。

我们的棋盘是黄土的恩赐。元元蹲在墙根，树枝在夯实的平地上勾出九宫格，线歪歪扭扭，遇上硬土块便得龇牙咧嘴地剜。棋子是百家攒的宝贝：我兜里十颗灰瓦片，边角早磨得溜圆；志芳总捡些莹白的小卵石，摆时还要依大小排个队；维珍最细致，红漆在石面上点个朱砂痣，算是“红帅”，免得和我们的“黑卒”搅和。三堂最是赖皮，有回偷摸捡了块带刃的碎瓷片，被崇格鹰眼逮住，两人险些在麦秸垛旁扭作一团。

五圆局里的声东击西

玩得最多是“五圆”，那时只当是连珠戏法，后来才懂暗藏“声东击西”的玄机。一回我和三堂对垒，他先手钉死右上角，崇格和明功蹲在边上咂嘴：“嗬，三堂这‘占角锁边’够毒！”我掌心沁汗，捏的瓦片险些滑落。志芳肘尖轻捅：“甭慌，走下路，给他埋个‘假眼’！”

我佯装要连横，落子左下，三堂果然中计，急吼吼来截。趁他分神，我忽地斜刺里连跳三格，维珍拍手脆笑：“快瞧！要成方了！”三堂急得直拍大腿，慌神堵截，却未窥见我早布下的杀招——右路第三子落下时，横纵双线齐开“五圆”，他的三颗石籽“噼啪”崩落。明星摇头晃脑念起俚谣：“一子错，满盘输，臭棋篓！”三堂气得摔籽，转眼又抻长脖子凑近新局。

鬼等路里的“埋雷”戏

最挠心的是“鬼等路”，棋盘上盘着几条蛇形“暗道”，崇格精于此道。有回他与明功对阵，故意在腹地留个窟窿，明功以为得宝，忙不迭填进石子。崇格指节“咚咚”叩响棋盘：“着！‘雷’响啦！”只见他斜刺里两子一搭，骤然封死明功退路，那蜿蜒“活路”顷刻成绝境。明功的棋子困死笼中，气得直骂：“你碎孙，比狐狸还刁！”

那时不懂“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深意，只记得崇格落子时，瞳仁亮如塬上寒星，每颗石子都藏了心眼。一回我偷师设陷，反把自己绕晕，被志芳轻巧摘去一子。他捏着我的瓦片晃荡：“想学‘鬼等路’？先把棋谱啃透喽！”

老槐树下的“煮鳖”夜

夏夜的老槐树下最是喧闹。煤油灯晕开暖黄，大人摇扇唠闲嗑，我们围着土棋盘“杀”得星月无光。一回与维珍斗“煮鳖”，他性子沉，落子前总抿唇思量半晌。我仗着先手猛攻中腹，眼看要将他的白子囫囵吞下，正窃喜，他却忽将一子点在盘角。我一怔，他轻声说：“你瞧，这儿能破局。”

果然，我只顾圈地，忘了边角疏漏。他那颗孤子向外一荡，我的铁桶阵豁然洞开。三堂咂嘴：“嗐！这叫‘围三阙一’，你咋不给人留生门？”终局我输得干净，维珍拾起我的石子柔声道：“棋别太贪。”那时未解其意，只觉他说话时垂睫的模样，像极了庙里的小菩萨。

土棋盘上的光阴

后来离了董坊塬，再未见人在地上划棋盘。有回归乡住了几日，见村委会墙上贴着“顶方申遗”的海报，印着工整的格子与石籽，忽就想起三堂鼓囊的裤兜、崇格敲盘的指节、志芳排石的专注、银高手拿的干树枝，还有先生们蹲下身时带笑的眉眼。听说县里办了顶方传习班，可我总疑心，失了黄土味的棋盘，缺了伙伴的笑骂声，这棋便似抽了魂。

前几夜入梦，又立塬上晒麦场。银高的树枝在夕阳里勾画，三堂的嗓门撞着土墙：“麻利些！该你落子啦！”我蹲下身，掌心灰瓦片温润如旧，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棋盘上石子粼粼闪烁，像撒了一地的星子。那时哪懂什么兵法玄理，只晓得石子叩土的“啪嗒”声，是塬上最美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