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做一个“老年探险家”, 直面终将到来的死亡

侯軍

<p class="ql-block">钱理群: 做一个“老年探险家”, 直面终将到来的死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钱理群,1939年出生于重庆。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1958年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60年毕业。先后在贵州省安顺地区卫生学校、安顺地区师范学校任教。1978年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先后任教至退休。他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批判知识分子的标志性人物之一。</p><p class="ql-block">目 录</p><p class="ql-block">面对终将到来的死亡,我要做一个“老年探险家”</p><p class="ql-block">钱理群的养老人生</p><p class="ql-block">面对终将到来的死亡,</p><p class="ql-block">我要做一个“老年探险家”</p><p class="ql-block">作者:钱理群</p><p class="ql-block">摘要:如何看待自己老去的生命?如何安排自己的晚年?如何面对终将到来的死亡?迈向90岁的钱理群说,“衰老意味着自我身份、标识的消失,就需要寻找、建构新的自我。进入生命最后阶段……答案因人因时而异:这正是最吸引我之处。”</p> <p class="ql-block">上世纪50年代,钱理群(后右)与家人合影</p><p class="ql-block">我和老伴经常感慨说,我们这一辈子实在是活得“太苦太累,太虚太假”了。如果不抓住进入老年这一最后时机进行弥补,就实在太亏、太窝囊了。这样,我们的“养老人生”就有了一个目标:要恢复人的本性、真心、真性情,取得和自然和他人,以及和自己内心关系的三大和谐,由此调整、完善我们的人性与人生。</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就给自己的养老生活做了这样的安排:闭门写作,借以沉潜在历史与内心的深处,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升华到更广阔、自由的境界;每天在庭院散步,不仅是锻炼身体,更是欣赏草木花石、蓝天浮云的自然美,而且每天都要有新的发现,用摄影记录下自己与自然相遇时的瞬间感悟;同时尽量使自己的人际关系单纯、朴实化。所有这一切的安排,最终要回到自己的内心,追求心灵的宁静、安详。这才是我们所追求的养老人生理想的核心与关键。</p><p class="ql-block">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所倡导的“三宽”:我们的生活与内心都应该“宽松”,对周围的世界和自己都要“宽容”,更要“宽厚”。有了这“三宽”,就可以避免一切不必要的矛盾与冲突,我们的晚年也就能进入一个宽阔而自由的天地。</p><p class="ql-block">老年人遇到的最大也是最后的难题,自然是如何面对“老、病、死”的问题,这是不必回避的。我自己也是因为老伴的患病、远行而和老伴一起做了严肃与艰难的思考。</p><p class="ql-block">“老、病、死”是每一个人迟早要面对的人生课题,不必消极回避,也不必紧张恐惧,要“看透生死,顺其自然”。患了病,哪怕是重病,也应积极治疗;但一旦患了不治之症,就不必勉强治疗,不求延长活命的时间,只求减少疼痛,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我们不选择“好死不如赖活”,而选择“赖活不如好死”。</p><p class="ql-block">我们一辈子都追求人生的意义,这就要一追到底,至死也要争取生命的质量。独立而坚强的可忻,更做出了“消极治疗,积极做事”的选择,赶在死神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并且亲自打点身后之事,把最后的人生安排得尽可能完善、完美,将生命主动权始终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可忻(钱理群的夫人崔可忻)的选择得到许多人的尊敬,大概不是偶然的。</p> <p class="ql-block">钱理群与夫人崔可忻</p><p class="ql-block">从2022年12月到2023年3月,因疫情缘故我被封闭在家里,足不出户,做了三件事:整理身后出版的书稿;安置身后财产;做自己一生的总结,进行自我反省和忏悔。</p><p class="ql-block">4—7月上旬,我先后参加了:理想国在北戴河召开的我的第100本书——《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发布会;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联合举办的“钱理群学术思想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讨论会;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钱理群、崔可忻奖学金”颁奖大会;以及安顺市政府主持的《安顺文库》发布会,“天下贵州人”活动组委会主办的“关于贵州地方文化开发与研究的思考”讲座。在与现代文学研究界各代学人做了深入的学术讨论之外,还特别与“90后”“00后”有思想追求的年轻一代做了广泛的思想交流,也可以说是精神传递吧。</p><p class="ql-block">7月12日,我从安顺回到燕园养老院住所,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基本尽到,历史使命也基本完成。打个比方说,在人生赛马竞技场上,我已经冲到尽头,并得到了学界与社会的相应评价;但到达终点后,也不会马上止步,在全身心安全停下之前,还有一段慢跑。</p><p class="ql-block">没有想到,17天以后,刚刚喘过气来的我,又横祸天降。</p><p class="ql-block">在7月29日中午和7月30日凌晨3时半两次滑倒在地。虽然身体没有受伤,却浑身筋骨酸痛,一蹶不振了。“变老”的大洪水淹没了一切,意味衰老与死亡迫面而来。</p><p class="ql-block">一方面,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衰弱、昏聩感,不堪承受;另一方面,在静静地躺平中,竟然充满了好奇心:</p><p class="ql-block">1.到了一生尽头,会发生怎样的生理现象、心理现象?在这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社会现象?</p><p class="ql-block">2.怎样理解与思考衰老和死亡?</p><p class="ql-block">3.我将遇到怎样的仅属于自己的生理、心理困境?我将以怎样的方式应对自己的生命衰竭?</p><p class="ql-block">4.个性化的钱理群式的衰老与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p><p class="ql-block">这太有意思了,又焕发了我的生命想象力与创造力!</p><p class="ql-block">我突然明白:衰老意味着自我身份、标识的消失,就需要寻找、建构新的自我。进入生命最后阶段,我的身份、标识是什么?我是干什么的?我是谁?答案因人因时而异:这正是最吸引我之处。</p><p class="ql-block">我要继续做一个“老年探险家”。于是,就有了我关于自己最后人生的两个设想。</p> <p class="ql-block">01</p><p class="ql-block">设想一:“活力养老”最后的闪光发亮</p><p class="ql-block">首先是从2023年到2027年,84岁到88岁的“米寿”,或许延长到2029年的90岁,我期待有一个“静养、读书、写作”期,即所谓“活力养老”的最后闪光、发亮:在静养、维护身体健康为主的前提下,将读书、写作、学术研究的方向,转向“追问人性、国民性,探讨老年人生的生与死的本质”,最后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呈现完整、真实的自我。我想到做到。从7月29日摔倒后的一个月,我集中阅读了9本关于养老、死亡的作品,并做了详尽笔记。</p><p class="ql-block">从2019年和老伴共度生死开始进入“养老学”研究领域,到了2023年,整整4年以后,我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入进去,这将是一个更深入、广阔的新天地。现在所能写下的,仅是我初步的思考。</p><p class="ql-block">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生育率下降,老年期延长,人的生命历程产生巨大变化,人类进入了长寿时代。</p><p class="ql-block">国家卫生健康委老龄健康司司长王海东表示,截至2021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67亿,占总人口的18.9%;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亿以上,占总人口的14.2%。据测算,预计“十四五”时期,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总量将突破3亿,占比将超过20%,进入中度老龄化阶段。2035年左右,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将超过30%,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人民网)</p><p class="ql-block">应该说,中国、世界,以至全人类,对老龄化时代所带来的问题,都缺乏思想准备。整个社会陷入不知所措或无所作为的困境,而身处其中的老年人,则陷入惶惑甚至恐惧之中。这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p><p class="ql-block">难道老龄化仅仅带来危机,没有出现生机?</p><p class="ql-block">长寿时代,会不会给我们这些老年人带来生命发展的新的可能性?我认为,恰恰是长寿时代改变了老龄人生的既定道路与命运。</p> <p class="ql-block">在传统中,人生分三个阶段:学习—工作—养老,是一个不断走向衰亡的过程。在这样的人生逻辑里,“养老”就是“等死”。但长寿时代的老人,寿命的延长,也同时意味着身体与精神的延伸,劳动参与率的提升。这样,就有了重新“学习”与“工作”,重新创造物质与精神财富的机遇,甚至有了继续大有作为、中有作为,至少是小有作为的可能。同时,因为处于前所未有的高科技时代,老年人智力的意义与价值就更加凸显出来。我想过这样的问题:我的学术研究是机器人能替代的吗?有的基于理论与史料的研究,可能机器人也能做;那些基于个人人生经验与渗入个体生命体验的研究,就很难被取代。</p><p class="ql-block">这样与当下、现实联系密切的学术研究,再加上个人主体性的介入,恰恰是我的主要追求,也是优势所在。老年人有丰富、复杂的人生阅历和生命体验,在新科技时代的人文学科的研究领域,会激发出特别的生命活力:在机器人的挑战下,高智商的老年人弥足珍贵。</p><p class="ql-block">老年人的智力、创造力,绝不能低估。以我自己为例,从2002年63岁退休,到2023年84岁,20年来我始终处于思维的活跃状态,而且不断趋向高峰。有学生统计说,我的三分之二的著作,都写在退休之后,始终保持在高水平。</p><p class="ql-block">据研究者分析,人的智力分“晶体智力”(知识,理论)和“流体智力”(人生经验,生命体验,想象力与创造力)两方面。一般说来,越到老年,就越趋于保守研究。这是因为流体智力不足,也没有勇气与智慧否定、超越自己,还有的老年人落入“成功人士”陷阱,醉心于各种应酬并从中获利,而无法坚持寂寞中的独立研究。我的老年期研究,也有主要依靠晶体智力的,偏于揭示研究对象的复杂性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仰仗流体智力,满怀好奇心开发自己的想象力,自觉追求老年学术的“创造性顶点”。</p><p class="ql-block">可以说,正是在2022—2023年,我的思维活跃度,想象力与创造力都达到了顶峰。现在,突然摔倒在地,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希望自己在进入衰老、死亡期的最初阶段,至少在“88米寿”之前,还能保持思维的相对活跃,还能想象、创造,开拓思想与学术的新未来。</p> <p class="ql-block">02</p><p class="ql-block">设想二:进行“我是谁”的追问</p><p class="ql-block">在《九十岁的一年》里,我读到了这样一句话:</p><p class="ql-block">为了你,我已摆脱了自我不戴面具地践行生活……即我内心最深处的那种生活。</p><p class="ql-block">我眼一亮,心一动:这真一语道破了老年人生的本质!这也是我的“养老学”思考和研究的核心。</p><p class="ql-block">我在很多文章和讲话里都一再提到,作为一个人,特别是中国人,我们一直是“戴着面具”的:从童年、少年接受学校教育,就开始学会“听话”;到了青年、中年、老年阶段,成为社会的一员,你的职业、身份、地位无形之中也成为一个卸不下的面具。你能说什么,做什么,都有规定,绝不能越轨。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一个“群体性”的、“我们”式的存在,而不是个体性的“我”的存在:内在的自我始终处在被遮蔽、压抑,不被承认,以至自己也不知晓的状态。</p><p class="ql-block">现在老了,退休了,脱离了单位,成了养老院里的一个普通居民,没有头衔、身份、地位的老头、老太。直到此刻、现在,你才可以摆脱你原有的存世身份,自由、放开地活着,开始倾听你内心深处的声音,让你本质性的存在显现出来,由单一的自我变成多重自我,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这才找到了独一无二的自我。</p><p class="ql-block">这不仅是一个重新寻找、发现与坚守的生命过程,更包括自我人性的重新调整。除此之外,还要有人性的新发展——把自己曾经有过,却阴差阳错没有实现或没有充分实现的兴趣、爱好、向往发掘出来,把自己的最大潜能发挥尽致。重建了自我,生命因此有了一种新的存在形态。有了老年人生的回归与重建,尽管步履蹒跚,却成了“超越性的老人”,这就是“老中的不老”:虽然衰弱了,失去了很多,但人性超越了。</p><p class="ql-block">于是,我突然醒悟:虽然我倒下了,却回归更深维度的自我,成为内在的“人”,呈现本质性的自我存在。这样,我也就可以坦然回答“我是谁”这个人生的根本问题。这样的追问,从青少年开始,到了年老临终,才会有一个完整、可信的答案。</p><p class="ql-block">这就是我在生命最后阶段的责任与使命:进行“我是谁”的追问。</p> <p class="ql-block">首先,这是一个“连自己也说不清”的,“远比人们描述中、想象中的‘钱理群’要复杂得多”的钱理群。我在《钱理群的另一面》的“后记”里这样写道:</p><p class="ql-block">说我“激进”,其实在生活实践中,我是相当保守、稳健,有许多妥协的;说我是“思想的战士”,其实我内心更向往学者的宁静,并更重视自己学术上的追求的;说我“天真”,其实是深谙“世故”的;说我“敢说真话”,其实是欲说还止,并如鲁迅所说,时时“骗人”的。人们所写的“我”,有许多反映了我的某些侧面;但同时也是他们心中的“钱理群”,或者说是希望看到的“钱理群”,有自己主观融入的“钱理群”。客观、真实的钱理群,是多元的,且相互矛盾的。</p><p class="ql-block">这是作为社会性、时代性存在的钱理群:生活在现行体制下,在与体制的周旋中生存下来,又维护了自己精神的独立与自由,又有冷静、克制,进行一定妥协的理性。永远不满足现状,是永远的反对派,永远站在平民立场,永远处于体制的边缘位置,又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属于鲁迅说的“真的知识阶级”。</p><p class="ql-block">这是忧国、忧民、忧世界、忧人类、忧自己、忧自然、忧宇宙,忧过去、忧现在、忧未来的钱理群。越到晚年,越感到“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自己有关,时刻不忘“脚踏大地,仰望星空”,“想大问题,做小事情”。</p><p class="ql-block">这是坚持老年理想主义与老年现实主义的钱理群。人们称他为“当代堂吉诃德”,又有越来越浓重的“哈姆雷特气”。钱理群“永远走在鲁迅阴影下”,固执而执着地以思想家鲁迅的思想为自己的精神资源,并且自觉承担将鲁迅思想转化为当下中国,特别是年青一代精神资源的历史使命。这是牢牢把握自己的“历史中间物”定位的钱理群,因而不断质疑、反省自我。</p><p class="ql-block">这是沉湎于“一间屋,一本书,一杯茶”,永远胡思乱想,又喜欢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胡说八道、畅怀大笑的钱理群。这里还有一个作为个体的存在,个性化的钱理群。自称“自然之子”的钱理群,说自己“本性上更接近大自然。只有在大自然中,才感到自由、自在和自适。处在人群中,则经常有格格不入之感,越到老年越是如此”。</p><p class="ql-block">即使是旅游,我对所谓人文景观始终没有兴趣,我觉得其中的虚假成分太多。真正让我动心的,永远是那本真的大自然。这样的类似自然崇拜的心理,还有相关的小儿崇拜,其实都来自“五四”——我承认,自己本质上是“五四之子”。(《钱理群的另一面》)</p> <p class="ql-block">还有一个永远保持童心的“老顽童”钱理群。我和同为养老院居民的儿童文学家金波合作写了一本《我与童年的对谈》,就说“中国有两个成语,最适用于人的晚年,一个是返老还童,再一个是入土为安”,但又不是简单地回到童年,其中有老年的阅历与智慧。“把老年的智慧和童年的真诚结合起来,实际上是一种(生命的)提升”。我最看重的“童心”,就是“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对万事万物本能的直觉反应,不受任何拘束和限制的想象力:这都是儿童的天性”。我这一生,最大的特点、优势,就是任何时候,特别是人生每一个重要转折点,都保持与发扬儿童天性,对未来充满好奇心、想象力,也就有了不竭的创造力。</p><p class="ql-block">这是焕发艺术天性的钱理群。“我经常关注千姿百态的建筑物在蓝天、白云、阳光映照下所显示的线条、轮廓、色彩等形式的美”,“连续拍摄了好几张‘风筝飘浮于晴空中’的照片,意在表达我内心的‘蓝色’感:那么一种透亮的、饱满的,仿佛要溢出的,让你沉醉、刻骨铭心的‘蓝’”(《钱理群的另一面》)!我就是鲁迅笔下的“腊叶”:“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野草》)。</p> <p class="ql-block">03</p><p class="ql-block">终极理想:超越性</p><p class="ql-block">正当我热衷于总结自己一生,思考“我是谁”,将自我现实理性化、抽象化时,我读到了《临终心理与陪伴研究》,又猛然惊醒:我这样理性思考、总结“我是谁”,当然很重要,也很不容易;但如果因此将自我现实凝固化、绝对化,也预伏着很大的危险。</p><p class="ql-block">据相关学者的调查、研究,老年人到了生命的临终时刻,“身体失去更多的功能,自我也愈加无力维持它所建立的秩序,而病人也同时感觉他好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随着“自我现实一层层的褪去”,人的意识就“从自我现实的意识转化到超个体的整全意识”。既回归个体生命的内在自我,又融入宇宙大我之中,“与神圣领域缔结,与他人发展前所未有的亲密,宛若个人返回母亲的怀里”,就进入一种有别于自我现实的,研究者称之为的“灵性生命状态”:“从原来繁杂的人间世事中脱离了出来,用灵魂去看见每一件事情,而每一件事都没有必须说出的意义”,只是“带着慈意,专注着、微笑着、珍惜着”。“死亡不仅在生理机制上提供完善的归途,与这个机制相伴的精神领域也提供完善终结”,“每个非猝死临终的人应该都会经历最后的‘良善’时刻”。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寿终正寝”吧。</p><p class="ql-block">但这样的临终过程又是相当“个人化”的。宁静、安然之外,也会陷入空虚、焦虑,甚至突然出现“怪异”。更多的是同时包含宁静与骚动,心碎与幸福,冷酸与温暖,摄取与给予。(以上讨论见《临终心理与陪伴研究》)</p><p class="ql-block">在看清楚这样的生命归宿以后,我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认清“我是谁”,又不能将现实存在的自我终极化,而是要在面临不可避免的衰老与死亡时,迅速地从自我现实中撤离出来,让本心臣服于自然的生死流转,进入生死相通的濒临状态,从而获得新的灵性生命。平静、安适、和谐,自有一种超越性的感受。这大概就是我的养老人生最终的理想与目标了。</p><p class="ql-block">本文摘编自钱理群著《养老人生:新机遇,再出发》,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出版</p><p class="ql-block">钱理群的养老人生</p><p class="ql-block">作者: 陈梦溪</p><p class="ql-block">钱理群在养老院摔了一跤。</p><p class="ql-block">那一夜,因为站不起来,深更半夜的他不想打扰别人,大概是感觉到自己没骨折也不严重,他躺在地板上过了一夜。那一夜他突发奇想——死亡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要看一看死亡是什么样子的。</p><p class="ql-block">天亮后,他被人扶起来,躺在床上,很高兴,又有了一个新的思考和研究课题了。</p><p class="ql-block">这已经不是钱理群第一次摔跤了,其实摔跤对于老年人并不是小事,一位老人因为摔了一跤就此瘫痪不起甚至仓促离世并不新鲜,从2015年7月14日,钱理群和老伴崔可忻决定卖了房子住进养老院至今,已近十年时间。</p><p class="ql-block">卖房住养老院,这是个大胆的决定,而且十年前,作为第一批入住那所新建成的燕园养老院的老人,他们可谓是大胆且先锋。从养老院的名字“燕园”就能看出,住在这里的老人,大多是知识分子。他们“摸着自己过河”开始了一趟未知的旅程。这十年间,钱理群经历了不少事:老伴患癌离世、自己患癌……每件事都给他带来不小的冲击,也让他写了好几本关于养老的书。近日,他的又一本新作《养老人生》出版,从2015年入住时“活力养老”的老年探险家,到如今丧妻患病,却依旧想在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创作更多的作品,钱理群俨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想。</p><p class="ql-block">以往所知,大众面前那个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鲁迅的知名学者钱理群决定“摘掉面具”,因为“别人会忘记你的,那就完全回归到纯真的自我”。</p> <p class="ql-block">钱理群近照</p><p class="ql-block">这里不是世外桃源</p><p class="ql-block">人到老年,交友不易——这是儿童文学作家金波的感慨。</p><p class="ql-block">金波是与钱理群最早一拨入住燕园的老人。他入住养老院之前有过一番设想。人到老年,因为身体或精力的原因,总是力不从心,如果入住了养老院,那么生活上有人照顾,精神上可以结交新朋友,开启一段省心省力的活力养老生活。可一住进去却发现,感受到了完全另一种情况——首先,老人们年老体弱,在这里见到的多是疾病,老人们之间谈论的话题也是体衰甚至死亡,逐渐地他感受到一种无奈和孤独。因为思虑较多,又会生出许多怪异的想法。有焦虑,有怨气,而且找不到人去诉说。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钱理群。</p><p class="ql-block">在一次饭后,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满腔积攒的烦恼一股脑倾诉给了钱理群。没成想,钱理群听后只是用平缓的语气跟他说:“这里也是个小社会啊。”</p><p class="ql-block">这里也是个小社会!一句话,让金波从种种困惑中走出来,也让他反思住进来后的种种不适应而清醒过来。他开始承认,自己就是要在这个“小社会”里度过余生,就是一群无法违背自然规律的老人。无论从前有多少高官厚禄、功名声望,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取得过多么耀眼的成绩,在养老院,大家都是平等的人。这么想着,金波不再别扭,而是开始参加活动、聚会,结识了更多的朋友,也开始寻找老年生活新的目标。</p><p class="ql-block">其实在初入养老院阶段,许多老人都有一定能力寻找自己的新生活。老人们创立了各种活动小组,如舞蹈、爱乐、健身、朗诵、读书会等,还有邻里关怀走廊,每天晚饭后大家都聚在一起,用几分钟的时间打棒操,每天见面、聊天,感情逐渐浓厚,陌生人变成了好邻居、好朋友。</p><p class="ql-block">这便是钱理群所说的“摘掉面具”。在《九十岁的一年》里,钱理群读到了这样一句话:“为了你,我已摆脱了自我,不戴面具地践行生活……即我内心最深处的那种生活。”他眼前一亮:这句话道出了养老的本质。除了引发广泛讨论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句话,钱理群在许多文章中都在强调一种观点,那就是作为一个人,我们从小到大一直是“戴着面具”生活的——童年、少年要学会“听话”,青年、中年开始步入社会,职业、身份地位无形之中也成了一种卸不下的面具。当我们作为“群体性”的“我们”存在时,内在有可能会被遮蔽、压抑、不被承认。钱理群在书中写道:“现在老了,退休了,脱离了单位,成了养老院里的一个普通居民,没有头脑、身份、地位的老头、老太”,直到这一刻,才有时间去寻找真正的自己。</p><p class="ql-block">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仍是山,可能这就是许多老人对养老生活的体悟。</p> <p class="ql-block">崔可忻在养老社区登台演唱</p><p class="ql-block">我的深情为你守候</p><p class="ql-block">钱理群的老伴崔可忻是位医生,在初入养老院时,她反复问丈夫:“这样整天吃吃喝喝,有什么意义?”两人感到理解,于是,人老了去哪里寻找生命的意义成了令他们苦苦探索的问题。在退休前,医生忙碌、充实而有成就感的生活令崔可忻比钱理群更不适应老年的孤独感,对此钱理群也无能为力。不过崔可忻是位极有行动力的女性,她想到了结合自己的专业,从医学的角度切入养老问题。她得知了北京大学成立了健康医疗大数据中心,便敏锐地察觉到,在老龄化的中国似乎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当然,这也是新的机遇。她立即着手研究关于养老社区结合大数据的设想与建议。</p><p class="ql-block">两人为此想法兴奋不已。不过在书中,钱理群也不无遗憾地写道:“我们还是太天真,太过超前了,当时,几乎无人真正理解其重要性,遇到点实际困难,就被束之高阁,最后不了了之。”这使得两人的养老生活遇到了一大挫折。</p><p class="ql-block">不过,崔可忻并没有灰心,很快她便发现,养老院的老人们对于医学知识有着浓厚的兴趣,但看病的时候却时常病急乱投医,社会上还有种种针对老年人的保健骗局,她意识到有必要在养老院开展老年医学讲座。她收集了几乎所有的医学教科书,特意购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制订了一个详细的教学计划,计划开展100次讲座。不过也因为种种条件限制,遗憾地没有完成。</p><p class="ql-block">钱理群形容两人是“屡战屡挫、屡挫屡战”。直到2018年8月,两人几乎同时确诊了癌症。</p><p class="ql-block">先是钱理群在北大医院做穿刺检查时,发现了前列腺癌症病灶,接着崔可忻感到胃疼,血糖也突然升高,这是胰腺癌的征兆。在2018年8月20日的日记中钱理群这样写道:“多年来一直担心得癌症,现在这一天还是来了。虽然不见得是绝症,但确实是我住院时预料的那样:我的人生最后一段路,终于由此开始了。”但这些话他并没有跟老伴说,因为他们已经就此讨论过许多次。在住进养老院时,两人就对“钱和死”两件大事达成了一致——钱该花就花,让自己的晚年生活尽量舒服,甚至不惜卖掉房子;对于生死也从不忌讳,用钱理群的话说,自己已经活到八十岁了,“再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已经无所谓了”。所以钱理群照样写文章,崔可忻照样唱歌。</p><p class="ql-block">一段时间治疗过后,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崔可忻的胰腺癌已经转移到腹腔,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两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再治疗,不求延长活命的时间,只求减少疼痛,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段人生路。</p><p class="ql-block">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崔可忻提出,在养老院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举行一场“告别演出”。演出排练期间,她疼得不行,只能吃吗啡,演出当天,她上午在医院输液到中午1点,换服装、练声,下午4点就站在了舞台上,完成了“天鹅的绝唱”。后来,钱理群写下了《我的深情为你守候》一文,作为《崔可忻纪念集》的序。</p> <p class="ql-block">钱理群重回精神基地,与老友戴明贤(左)、袁本良(右)在贵州安顺畅叙</p><p class="ql-block">圆人生最后一个梦</p><p class="ql-block">钱老先生入住养老院的这些年,竟然笔耕不辍,写了十六七本书,500万字,平均每年两本,60万字。樊宝珠是钱老养老院的好邻居,随着大家逐渐熟识,老人们定期举办沙龙,而崔可忻就是第一批居民中最有影响力的“沙龙女主人”。因为崔可忻,樊宝珠认识了钱理群。在樊宝珠眼中,钱理群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那一亩三分地是他的精神花园。因此,他也很少参加社区的活动,崔大夫主持沙龙,钱先生便静静坐在客厅的角落,不说一句话,却可以感受到他的投入。</p><p class="ql-block">书的最后一章是《圆人生最后一个梦》,钱理群清楚,在80岁后,他逐渐进入了“精神上向顶峰攀登,身体却日渐衰退”的尴尬处境。尽管他盼望“88米寿”时仍然能保持思维活跃和创作丰富,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老年期的第二阶段:身体与精神的失能,很可能是身体的失能在先——“失能意味着自己已经不能独处、独居,更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要受他人支配,即使是出于爱的支配。我这样的独立知识分子是很难想象和接受的”。</p><p class="ql-block">2023年,钱理群的安顺之旅,南京之旅,都是回到故乡,钱老趁着还能行动自如,对于家乡涌起了“归属感”的渴望,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思考大问题,做小事情。</p><p class="ql-block">这人生最后一个梦便是写一本儿童文学。钱理群17岁时就想当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在81岁时与好友金波也已经合作完成好几本书,其中也包含着钱理群的养老理念:回归童年,回归自然。金波说他:真是个浪漫的老头儿。</p><p class="ql-block">研究了一辈子鲁迅的钱理群在这本《养老人生》的最后,收录了两篇文章,一篇是鲁迅的《死后》,这篇有些阴鸷惊悚的小小说讲述了“我”想象自己死后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另一篇也是鲁迅的,名为《死》,类似杂文,写了鲁迅对于死亡的种种哲学思考。鲁迅对于死的执拗是“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又想到有些人死前会希望得到别人的宽恕,对此态度仍旧倔强:“让他们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p><p class="ql-block">钱理群却似乎走向了另一端,他不似鲁迅那样冷峻,而是说:“我是一个可笑的老头儿,我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他打算把这句话刻在墓碑上。好友金波注意到,这两年,大家都说他越来越像弥勒佛了,金波便把自己收藏的铜雕弥勒佛像送给了钱老,而钱老将其放在茶几上,每天面对面对视着。</p><p class="ql-block">来源:新三届、北京晚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ohKHFNgEHBM2GA_IhJvPgQ" target="_blank"><b>钱理群: 做一个“老年探险家”, 直面终将到来的死亡</b></a></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精选文章推荐</p><p class="ql-block">▲老年生活 养老养生 防病健康(384篇)</p><p class="ql-block">点击▲ 关注老知青家园、阅读往期文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