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窖藏一匙她的欢颜：于糟粕醋的江湖》

莫云涵

老婆大人闻听文昌铺前的糟粕醋闻名琼岛，一直念叼，今天难得清闲，便从海口驱车赴这场酝酿已久的舌尖之约。天高云淡，椰影婆娑，车子滑过海文大桥，宛如驶过一道银龙卧波的界碑，瞬间便将都市的喧嚣滤净，只余下文昌清透的风，带着海盐与绿植的微醺气息。下桥右转，道路笔直地探向铺前，仿佛一条通往时光褶皱的秘径。

铺前镇，确是个被岁月摩挲得发亮的老镇。骑楼老街不过几百米，却像一卷徐徐展开的、褪了色的水彩长卷。斑驳的拱廊下，时光沉淀得缓慢而粘稠，老商号的招牌在阳光里打着盹，两旁特产与小吃的市井气息慵懒地蒸腾，混合着海风送来的微腥——那是港口在不远处呼吸。依着路人指点，“林花糟粕醋”几个朴拙的大字便跃入眼帘，正是传说中的老店。恰逢饭点，店堂里人影憧憧，市声嗡嗡，竟也自成一番热闹的韵律。

她眼波流转，早锁定了那碗招牌的海鲜糟粕醋。汤色是暧昧的乳白微红，袅袅热气中，鲜虾、海白、贝类、鱼片若隐若现，浸润在酸辣辛香的汁液里，还未入口，那复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味已先声夺人。她执起匙箸，眉眼便弯成了月牙儿，每一口下去，唇齿间都漾开满足的轻叹，仿佛整个琼岛的鲜活滋味，都浓缩于这方寸碗盏之中。碗中红白翻腾，她的专注与欢愉，是这嘈杂背景里唯一清晰的焦点。

我，这个顽固的北方胃，此刻倒像个虔诚的旁观者。那浓郁的酸辣辛香，对习惯了面食厚重与酱香的我而言，确乎是一场过于热烈的感官风暴，有些“凡尔赛”地说，倒让我怀念起某个米其林餐厅里那份温润克制的松露意面了。然而，看着夫人沉浸其中，吃得鼻尖微沁细汗，双颊飞霞，那份纯粹的、孩童般的快乐，竟比任何珍馐都更熨帖人心。我便安然坐在一旁，只点了一杯清茶，静静看她，看她如何在这碗滋味浓烈、名字甚至带着“糟粕”二字的汤羹里，打捞起生活的甘美。

这场景，莫名像极了我们行医时常遇的况味——世间许多极致的体验，无论是感官的冲击，还是情感的跌宕，往往并非人皆可享。有人视若珍宝，有人却需退避三舍，这无关乎品味高低，不过是生命赋予各自的味蕾与心弦不同罢了。就像这糟粕醋，在懂得欣赏的人那里，是时间的发酵、是海风的馈赠、是酣畅淋漓的烟火至味；在我这异乡客的舌尖，却只余下难以驯服的陌生与刺激。然而，爱一个人的深邃，有时恰恰在于能安然欣赏她沉浸于你无法共鸣的欢愉之中，如同欣赏一幅异域的画作，虽不能全然入境，却深知那画中自有她灵魂的风景。

窗外的老骑楼沉默伫立，斑驳的墙影斜斜切过桌面。夫人鬓角一缕被海风拂乱的发丝，在午后斜阳里泛着温柔的微光。我忽然想，这寻常巷陌里的片刻烟火，这她满足我静默的简单画面，何尝不是岁月长河里最珍贵的琥珀？它封存着此刻的温暖，却也无声提醒着时光的沙漏。我们治愈他人，却常常对生命本身的流逝束手无策。此刻的鲜香与笑靥，终将如同这碗中升腾的热气，消散在光阴里，只留下记忆深处一抹酸辣的回甘，和些许抓不住的惘然。

茶已微凉。夫人放下碗，心满意足地轻叹一声，眼中光彩熠熠，仿佛盛下了整个铺前港的波光。她看向我，笑意盈盈：“下次，我们再来？” 我点头，握住她微温的手。海风穿过老旧的窗棂，带着咸腥与新煮糟粕醋的气息，拂过面颊。那浓烈而独特的味道，终究未能征服我的北方胃，却已深深烙印在这个属于她的、氤氲着满足与温柔的午后瞬间里。凡尘俗世，所求几何？不过是有幸，能如此刻般，静静守护另一颗心全然沉浸的微小时刻。这，或许便是抵御漫长岁月侵蚀最凡尔赛，也最朴实的解药——知味难同享，守护即深情。刹那成琥珀，足以慰风尘。

　　《琼岛糟粕醋行》

一琼岛忽传糟粕醋，夫人顾盼生霞雾。

长车破浪跨银桥，直向文昌驭风去！

椰林列阵海天开，骑楼斑驳岁月裁。

老街烟火蒸云霓，林花老店招客来。

玉碗盛来琥珀光，红浪翻腾海气扬。

夫人一箸惊风雨，唇齿之间起沧浪！

我本北地饕餮客，黄金台上惯珍馐。

松露鹅肝皆尘土，且看红浪没银箸！

清茶一盏对红颜，坐看琼岛春盎然。

酸风辣雨非我味，却醉她眉上月弯。

糟粕之名何足论？至味原在笑涡深。

骑楼斜阳镀金缕，刹那光阴贵于琛。

海港风来咸且辛，吹散鬓边几缕云。

笑问明朝可重至？紧握素手答殷勤

便使酸汤沸如海，护卿一醉抵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