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赋

许正和

一

山居之乐，十载于兹矣。予本城郊“知青”，执教鞭于县城三十寒暑，青丝尽染秋霜，双眸渐蒙暮霭。天命之年，蒙上命，遣至长湖彝乡，谓之"支教"。初闻之，多谓为投荒；今思之，实乃天赐福缘也。

校在群山环抱处，东望大尖山如笔架凌霄，西观对面山似屏风列翠，北眺长湖烟波浩渺，南依独石山巍然峙立。此独石山者，昔年彝汉义军之营盘也，山麓庠序，乃先烈毕恒光弦歌之地。每晨起，但见雾锁青峰，霞染黉门，撒尼童子负笈踏露而来，山歌与云雀相应。

学堂青瓦斑驳，犹存"革命到底"朱砂遗迹。童子三十余，皆跣足攀山而至，眸似黑曜，颊若渥丹。初时言语隔阂，予指独石山而道"山"，童子齐声应"阿老块"，盖撒尼彝语也。然童子灵心慧质，不旬月竟能诵"独石山上红旗展"之句，声如清磬，响彻山谷。

山中奇绝，莫过于长湖晓色。孟春时节，携童子登独石山远眺，但见平湖如镜，倒映千峰。忽有撒尼女童指湖心曰："此非毕阿波泛舟处耶？"予黯然，忆毕公当年在此，昼则授业解惑，夜则运筹革命。而今渔歌依旧，英魂安在？

村有九旬老翁，尝为毕公门生。尝于落日熔金时，辄扶杖而来，坐听讲课。火把节夜，又携苦荞酒相邀，饮至月出东山，忽击节而歌："毕老师教识字，撒尼儿郎当自强..."歌声穿云，惊起宿鸟。翁醉，执予手泣曰："先生续火种，亦是革命。"予闻之，酒泪俱下。

四时风物，皆可入画。春则美伊花开，红云漫野；夏则长湖骤雨，跳珠溅玉；秋则荞浪翻金，香飘十里；冬则独石山雪，素裹银装。最爱中夜独坐校场，见星垂平野，月涌大荒，唯先烈手植古松，虬枝指天，似在诉说当年。

县城故人致书，问归期。予答："昔闻毕公毁家纾难，今见独石山松柏长青。吾虽老骥，志在千里，岂敢言归？"

雨夜批阅课业，忽闻松涛如怒。推窗见闪电划破长湖，照亮"革命到底"四字。想当年毕公在此，亦曾听此风雨声乎？翌日童子踏泥泞而来，裤脚犹带山花露珠。

世人谓予痴绝，弃通都而就边邑。岂知此间晨钟暮鼓，皆是先烈遗响；撒尼童谣，俱为大地清音。昔日子瞻临赤壁，叹英雄淘尽；今予坐对独石山，觉浩气长存。

教鞭将悬，而青山未老。他年若问："长湖老教员何在？"或见满山桃李成蹊处，犹闻童子诵"独石山上白云飞，先烈精神永相随"之声。

二

大尖山拱，独石山耸横。抱长湖以濯缨，倚营盘而听松。此间居也，非为避秦，实乃育麟。每见稚子眸中星火，常忆先烈掌上灯檠。撒尼童谣绕梁处，恰是当年饮马声。

山风入户，翻残教案如读史；月痕侵阶，照罢霜鬓又照锺。石林深处，书声与樵歌互答；火塘边上，定理共神话同温。六十挂零矣，看春樱替尽战火，听新笋拔节旧营。最是长湖秋夜，水波不碎天上月，却把群峰，都酿作蜜蜡色。

昔苏子泛舟，叹江山不可复识。今吾辈执教，幸薪火犹可相传。何必羡江上清风？山间朗朗晨读，自是最亘古的涛声；何须慕山间明月？檐下灼灼红领，分明是未冷却的星芒。

暮色漫时，漫数归鸿皆成"人"字；晨光起处，起看群山尽作书峰。此去非归隐，不过是将心，种在更高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