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腾冲记三十六:一路轻嗅芬芳

李建新

这些年，我自驾穿越过荒原雪野，栖居康巴藏舍，凝望虎跳峡的惊涛；聆听过东山草浪的低语，怒江奔腾的轰鸣，腾冲细雨的呢喃……如一只微小的候鸟，在天地间振翅翱翔，于不高不低的空中，追寻辽阔的边界。而我深知，远方永远无法穷尽，自由亦非绝对。若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远行的意义便失去了重量，人也不必执着于真理的探寻。

旅途中，我从一个小镇走向另一个小镇，自一座城市迁徙至另一座城市，从新鲜的风景步入相似的桥段。对世界的认知，往往经历三重境界：初见时的惊奇，继而察觉千篇一律，最终在雷同之中发现细微的差异。是的，我们终将在重复的风景中，编织出各自不同的故事。每个人带着独特的印记，拥有不同的理解与审美——这本身，便是自由意识的绽放。

驻足过的城市渐次增多，最让我眷恋的，反是那些未曾剧变的角落。它们令人安心，重访时总会在心底轻叹：看，它还在，依旧熟悉如初。每当面对那些沉淀着古典韵味的文明，我总会心生悲悯。当世人追逐即时的满足，世界的喧嚣不断强加于你，终有一日你会明白，那些你以为的渴望，不过是他人期待的倒影。我们唯有捂紧耳朵，坚定自尊与自信，守护内心的判断。梦想不必宏大，但必须源自心底的召唤。

年轻时那股改造世界的愤懑与决心，早已在我体内退潮。对外的索求日益减少，对自我的叩问却愈发深刻。我庆幸那些未曾说出的话语、未曾落笔的文字，沉默成了我护身的铠甲，而过分的坦白，无异于自我轻贱。

后来，我只愿不给这世界添扰，便不再刻意求解那些难题。带着它们行走，等待某一天它们自然剥落、豁然澄明。于是，脚步渐渐轻盈，心也愈发从容。

世界从不寂静，而持续专注的热爱愈发艰难。我愿为生命中那稀少的甜蜜相遇与欢愉瞬间，去忍耐漫长的孤独与庸常。一次次远行，只为做那庸常生活的逆行者，只为在尘世的喧嚷中，仍能感知自在，照见自我，听闻空冥。

真实，比天籁更动听。它声声入耳，却能在热气腾腾的现世里，将流言蜚语、蝉鸣聒噪，尽数化为滋养生命的养分，直至烽烟俱静。生活何曾时时晴空朗日、水静风平？唯愿在喧嚣中仍能听见花开花落，在市声如潮中，仍能捕捉诗的回响。

身为一个无比念旧的人，我记下这些故事与感受。既未逢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便在这小时代里，竭力亲近真实生活中寥若星辰的美好。它们或亲身经历，或辗转听闻。声音、形状、气息、色彩、人的温度、故事的脉络——我竭力让每字每句都发自肺腑。这些词语碰撞、回响，不知能否令他人觉得娓娓动听。而我既已完成这过程，便无需再问结果。

只是，我一路嗅到的，那是山野间不经意飘来的芬芳，是雨后泥土深处的清香，是街角老屋窗前的栀子气息。花香无形，却总在不经意间沁入心脾，提醒我，即便行至世界的尽头，也别忘了停下脚步，去感受那微小却真实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