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屿突遇骤雨 王忠高

远山孤泉

江心屿突遇骤雨

王忠高

温州的天，孩子的脸。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明晃晃的太阳将江心屿的绿意烘得发亮。可不知何时，天边已翻涌起铅灰色的云团，蓄满了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

我与友人漫步江心屿，踏入这方天地，恍若徜徉于绿色的汪洋。榕树夹道而立，浓枝密叶织成天幕。阳光挤过叶隙，碎成点点金斑，在绿荫的深潭里浮沉。枝桠如巨人臂膀肆意伸展，须根从枝干垂下，有的深深地扎入泥土，似根根琴弦弹拨着无声的韵律；有的轻轻地飘抚湖面，赧赧羞羞地吻着水波；有的慢慢地捋着胡须，宛如老者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我们缓缓走过这幽径，脚底是绵软的落叶，耳畔是轻柔的风声，惬意之感油然而生。

我们边走边聊，常住温州的黄老师又提起了此地善变的天候。忽见前方有座亭子，旁立一位保安。我上前打趣：“师傅，今天不会有暴雨吧？”保安师傅不置可否，只“嘿嘿”一笑。话音未落，一丝若有若无的雨丝便拂过脸颊，宛如天空的回应。我与叶君、罗君快步跑进亭中避雨。

亭虽小巧，倒也宽敞，足容二三十人。风毫无征兆地刮起，愈演愈烈。雨点初时稀疏迟疑，转眼便如天河决堤，哗然倾泻。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似无形巨掌，将众人推向亭角。

此亭名“听涛阁”，阁前有湖，唤作共青湖。豆大的雨点砸落湖面，激起万千水花，层叠波涛翻涌不息，恍若一锅沸水。雨幕如烟似雾，湖心的情人岛若隐若现，仿佛蓬莱仙山被扯落眼前，又在雾霭中揉碎。

湖边有荷，翠叶田田。雨珠“吧嗒、吧嗒”砸在叶上，荷叶在狂风中挣扎翻飞，时而被掀露灰白的叶背，时而又倔强地翻转回来，奋力抵挡暴雨的侵袭。它们互相挤压、碰撞、摩挲、携手，似在与风雨殊死相搏。娇艳的荷花在风暴中更显柔弱，花瓣被雨鞭打得东倒西歪，粉白的颜色在雨幕中晕染开来，如一幅洇湿的水墨。这骤然而至的暴雨，恰似人生不期的挫折与磨难，而眼前的荷花荷叶，虽在风雨中狼狈，却从未放弃抗争，我不竟对眼前失了花容的荷多了几分怜爱与赞佩。

亭子后面是一片苍郁的榕树林。雨水顺着那些悬垂的气根潺潺流下，如时光凝成的水帘。我抬头凝视“听涛阁”的匾额，方悟“涛”字真意。眼前风雨激荡湖水的波涛，身后榕林里树叶翻滚如浪的松涛，以及那些久远年代里古人的心潮，竟悄然汇成一片了。周边远离了林立的高楼，喧嚣的闹市，汽车的轰鸣，抬眼满是翠绿，耳旁只有风声和雨声。于是，心底却浮起一种奇异的宁静来。此时，只有心灵与心灵的交流，只有心灵与天地、与自然、与友人无声的对话。

偶然间，瞥见亭中避雨者，竟有几位身着古装长衫，衣袂飘飘。斜雨敲打亭檐，水雾弥漫，恍惚间，亭柱与衣袂皆晕染着古意。神思飘然溯流，逆入时光烟霭。谢灵运、辛弃疾等文人墨客的足迹，仿佛踏过千年，在此处重叠。传说谢公任永嘉太守时，曾在此流连。他宽袍大袖，足踏木屐，身影于风雨中飘忽，似涉过千年时光之河，正徐徐而来。那“池塘生春草”的清吟，恍然化作了敲檐的雨滴；“园柳变鸣禽”的幽情，亦融入此刻的淅沥声中。稼轩在此，又曾如何感喟？想他也必曾避雨亭中，观此雨景，万千心绪凝于笔端，流传千古。此刻的我，与古人相隔千年，却同沐此天地的风雨，共享江心屿的韵味，岂非奇妙的缘法？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在急雨淋漓的片刻，竟成就了这无声的相顾。

　　不多时，风停雨歇，阳光破云。湖面平静如新磨的明镜，照得世界晶莹透亮。阳光温和地洒在湖面，就像涂上一层金粉。雨后的天光澄澈如洗，方才的骤雨与喧嚣仿佛不过是天地一次短促的吐纳。然而我心中那阵恍惚却分明未散，骤雨洗过，历史倒像更显清晰了；雨声暂歇，谢公的屐声却于水光潋滟中愈发清亮。千年的雨，都落进此刻的波心，古人的诗思，原来早已如这温州的雨，无声沁入了岛屿的泥土，润泽了草木，亦无声地潜入今人的心坎，在澄明如镜的时光里，时时泛起微澜。

风歇雨住，我走出小亭，湿漉漉的石径反射着天光，仿佛无数条细小的河流在脚下流淌。

骤雨洗过的人世，绿意更浓了。

2025年6月26日 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