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阿Q被推上囚车时,竟觉得自己颇有些威风。这木笼子嘎吱作响,如同他曾偷摸进去过的赵府门槛,竟令他生出几分熟悉。他挺直了腰板,眼光扫过人群,仿佛自己正骑着高头大马巡街一般,只是颈上木枷沉重冰冷,倒像是戴了副银光闪闪的项圈。他微眯起眼睛,竟自得其乐起来:“杀头便杀头,也要做个饱死鬼!”——这念头竟如一颗未嚼碎的米粒,梗在喉头,使他不觉咽了咽口水。</p><p class="ql-block">刑场之上,人山人海。阿Q被推搡着跪倒,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灰尘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抬眼望去,眼前人头攒动,无数双眼睛如钉子般直直钉在他身上。他心中忽而一动,竟想起当年在戏台下看砍头戏文的热闹,如今自己竟成了戏台上的主角,这感觉倒新奇得很。他费力扭动着脖颈,朝人群咧嘴笑了一下,仿佛自己是那戏文中被冤枉的好汉,此刻正要博个满堂彩。</p><p class="ql-block">“阿Q,可还有什么话说?”监斩官的声音遥远又模糊。</p><p class="ql-block">阿Q茫然地转动眼珠,木枷压得他脖颈生疼。他瞥见身旁立着的刽子手,粗壮身躯裹着暗红号衣,手中雪亮大刀映着日光,晃得人眼晕。一个念头,如同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子,突然硌了他一下:那日听人闲谈,说有些刽子手为了图快,竟会收钱先砍头……他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光,费力地朝那刽子手扭了扭头,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又朝自己耳朵使劲努了努嘴。</p><p class="ql-block">刽子手皱着眉,迟疑地弯下腰,把耳朵凑近阿Q那沾着泥垢的耳廓。阿Q用尽力气,气若游丝地挤出几个字:“耳朵……纸……钱……先砍我……”</p><p class="ql-block">刽子手一愣,随即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直起身,朝监斩官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监斩官一声令下:“行刑!”</p><p class="ql-block">刀光一闪,快如一道寒电劈开空气。阿Q只觉颈项处猛地一凉,视野便颠倒旋转起来。在头颅离地之前最后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一只粗糙的手,正急不可耐地伸向自己滚落在地的耳朵。他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像要努力完成一个未尽的笑容——然而那头颅已重重跌落尘埃,嘴唇终究凝固在一种茫然微张的形状上。</p><p class="ql-block">刽子手迅疾俯身,两根粗大的手指探入阿Q那已失去生命的耳朵里,果然抠出一个小小的、揉得发硬的纸团。他心头狂跳,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僵住——那纸上既无钱庄印记,更无银票字样,只歪歪扭扭爬着两个墨痕淋漓的大字:“冤枉”!</p><p class="ql-block">“妈的,杀千刀的!”刽子手狠狠啐了一口,将那纸团揉碎,狠狠摔在尘土里,脸涨得通红如猪肝。</p><p class="ql-block">围观的人群起初鸦雀无声,待看清刽子手那副狼狈相,又听人七嘴八舌道出原委,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如同沸水泼进了油锅。“哈哈,到死还要耍人!”“阿Q这贼骨头,砍了头也还是贼!”</p><p class="ql-block">阿Q的头颅静静卧在沙土之上,眼睛圆睁着,似乎仍在望着这喧闹又荒诞的人间。那揉皱的“冤枉”纸团,沾了尘土和几点深红的血珠,在人们脚下被踢来踩去,最终滚入一洼污浊的血水里,缓缓沉没下去,像一滴被吞噬的泪。</p><p class="ql-block">我后来才知晓,阿Q那时已被定了“首逆”之罪。他临刑前塞给刽子手那张写着“冤枉”的纸条,大约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试图对世界说出真相的举动罢。然而这微弱的声音,终究被淹没在众人的哄笑和刽子手恼羞成怒的唾骂里,如同他头颅下那滩迅速渗入泥土、旋即了无痕迹的血水——无人真正在意那纸上写的是什么,人们要的,不过是一颗砍落时足够利落、能让他们看得畅快淋漓的头颅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