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

安红

这应该是唐诗中，把思念写的最深情的一首诗。字字不提思念，却写尽了思念，而且写的如此感人，却举重若轻。

晚唐大中五年的秋天，诗人滞留巴蜀。这一天夜里驿站外下起了大雨。巴山的秋雨是天地间最深沉的倾泻者。冷雨敲打窗棂，屋檐下的水珠连缀成一道道细密不绝的雨帘。

诗人独坐驿站，窗外深沉的夜色里，唯有雨脚洒入秋池，池水眼看着一点点涨了起来。夹杂着落叶的黄泥水已经漫过了堤塘。不知道长安城的古人现在怎样？羁旅的诗人不禁感叹。

案头放着北地寄来的素笺，墨迹浸染处是故人，是妻子的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询问，何日归家？他握笔的手指微微发僵。这简单的问语像极了一阵无形的秋雨，瞬间落入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君问归期未有期”。烛火在眼前跳跃，明灭的光影映照着未干的墨迹。他提笔想要答复，千言万语又凝结在咽喉，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可喜的是已经到了驿站，思念之路很快能快马加鞭。

不幸的是一场巴山夜雨漫上河堤，归途又在秋雨中变得迷茫起来。情非得已，终于在纸上落下了七个字“巴山夜雨涨秋池”，把人们的问询，用今晚的秋雨轻轻带过。

墨线轻浅却道尽了，乱世羁旅，身世沉浮的凄冷。此身非我有，归期从何谈。笔锋稍稍停顿，他抬眼望向窗外，天地间唯有黑夜和雨打芭蕉的喧哗声。仿佛千万根弦在内心拨弄。

嘈嘈切切错杂弹，这单调而宏达的声响，竟然将夜晚，将巴山填的如此饱满，以至于漫上秋池。归心也在涨起的潮水中，被一点一点淹没。

当他写下“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时候，落笔如雨脚般沉重。这七个字何尝不是无法言语而设置的悬念，在心底无声的汹涌漫延。情到浓处，秋风吹雨，烛光在窗前摇曳。

蓦然之间，思绪挣脱现实的樊笼，穿越这晚巴山夜雨织就的帷幕，回到了长安故园的西窗之下。是自己的故人，在秉烛夜谈。是自己的妻子，正小轩窗正梳妆。

灯火可亲，伊人执剪，烛火爆裂的吱吱声清晰可见。这长安城久违的温暖，驱散了巴山夜雨的秋寒。“何当共剪西窗烛”的镜头里，带着一丝丝颤抖的温暖。

这是落寞的灵魂在绝望的孤独和寒冷中，本能的扑向温暖的烛光。烛光中有与故人久别重缝问寒问暖，人影言语在烛光下阑珊。烛光中有与妻子劫后余生的祝福与埋怨。

“却话巴山夜雨时”最后一点墨迹落定，烛光正映照出他清廋的脸。窗外的秋雨似乎更大了，更疾了。烛泪已经在案头层层堆积。谁能知道，此时的巴山夜雨竟成为，回乡后可以言说的风景。

奇幻的时空，在这一刻错落。当前羁旅的凄苦，会装点某个重逢时刻。以今夜之凄苦，酝酿他日之甘甜。回忆是情感深处最隐忍的自我慰藉。

二十八字的绝句，字字如冷雨，无一字不思念，无一字不动情。但那巴山夜雨的幽寂，道不尽剪烛西窗的思量。那欲说还休的“却话”，何尝不是一滴滴渗出心间的孤冷。

千年后人们在灯下，诵读这首古诗。巴山夜雨的淅淅沥沥之声，依然打湿心底，敲打窗棂。那涨满秋池的再也不是，寒冷的雨水。更像是无数灵魂在深夜里无声的思念。

这位诗人就是李商隐，他绝对想不到，自己这未眠的通宵。竟然成为人们心中一种独特的情节。以冷峻含蓄的方式，将无法言说的情感之火，封存在寒冷意象的冰层之下。

这刻骨铭心，又含蓄蕴藉的思念，正如这巴山夜雨的意境一般，沉沉浮浮，漫溢而出。冷雨浸透了整个秋夜，也浸透了千年以来所有离人的心。

这首诗就是《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确实，那一夜淅沥的秋雨，是天上的冷水，是人间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