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生如蝼蚁

阅香书生

　　每早醒来，我，甲-734，都和其他工蚁一样，爬出拥挤的巢穴，依照刻入骨血的记忆，循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香气息，开始日复一日搬运食物的任务。我们这些工蚁，名字不过一串冰冷数字，在巨大如同神祇的观察者眼中，我们微小得如同尘埃，只在每日被投喂的食物残渣里才短暂显现出存在的轮廓。

今日食物残渣尤其丰盛，一块饼干碎屑如一座金色丘陵般躺在那里，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气息。我们蚁群如黑色溪流般涌向这座“金山”，我混杂在忙碌的队伍中，竟有些迟钝地慢了一步。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甲-532。他正奋力拖拽着一粒饼干碎屑，那碎屑于他而言不啻于一座小山。我正待上前帮忙，猝不及防间，头顶的天空骤然暗沉下来，仿佛被无边黑云遮蔽了所有光亮——那是一只属于“神祇”的巨脚，挟裹着不可抗拒的飓风，向我们压来。当那巨脚抬起时，地上只留下了一摊难以辨认的深色污渍，宛如一滴被随意抹去的墨迹，甲-532曾存在过的痕迹，顷刻间湮灭无痕。

蚁群那短暂的骚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澜，须臾便归于沉寂。我们继续沉默地搬运着饼干碎屑，仿佛刚才碾碎的不过是一粒尘埃。甲-532的名字，甚至来不及被谁提起，便永远沉入了无名的深渊。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甲-532消失的那片污迹，却蓦地钉在了旁边——一张巨大无比的白色薄片，被无形之力钉在污迹近旁，上面布满了我从未见过的黑色符号。其中一行符号，竟奇异地在我脑中扭曲、变形，最终凝固成我所能理解的冰冷字句：个体消亡对整体无影响。那些符号如冰水般渗入我的意识深处，凝成一句冰冷彻骨的宣告。原来我们耗尽生命的搬运，不过是为了印证这薄薄一页上早已写就的冰冷结论？

我的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竟猛地狠狠钳住了那张巨大薄片的一个微小边角。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颚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整个渺小的身躯都在剧烈地颤抖。薄片终于被撼动了一丝，仅仅一丝，发出了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呻吟。然而下一瞬间，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带着碾碎星辰般的漠然——猛然降临，将我狠狠弹开。我在空中翻滚，重重摔落在地。抬头望去，那薄片依旧纹丝不动，仿佛我的拼死挣扎，不过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可笑表演。

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狼狈地爬向玻璃墙壁的边缘，那里是我们世界的尽头，也是我唯一能仰望“天空”的地方。我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极力向上望去。视线穿透那层晶莹的屏障，触及的却并非我幻想中无垠的天空或星辰。在那更高更远的地方，赫然矗立着另一重巨大无朋的玻璃墙，纵横交错，冰冷坚硬，构成了一个更加辽阔、更加森严的牢笼。而在那堵更远的玻璃墙后，隐约有无数模糊的、庞大如山峦的身影在缓慢移动，如同隔着浓雾看到的遥远巨兽。一层，一层，又一层……玻璃墙无穷无尽地叠加着，每一层后面都晃动着一个模糊而庞大的影子，层层叠叠，直至视线所及的混沌尽头。我蜷缩在玻璃壁冰冷的脚下，世界在我眼中层层叠叠，如同无限嵌套的透明棺椁，每个棺椁里都囚禁着如我一般的虫豸。

次日清晨，那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甜香再次弥漫在巢穴的通道里。我缓缓爬出洞口，汇入那支沉默而浩荡的工蚁队伍。甲-532的消失，如同昨日被风吹散的尘埃，再没有一丝痕迹。我们重新化作一条黑色的、无声的河流，朝着那散发着诱人气息的食物残骸流淌而去。

当我把一小块金色的饼干碎屑艰难地拖回巢穴入口时，四周的同伴们早已忙碌穿梭，无声地传递着食物，甲-532的名字无人提起，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我的颚紧紧钳住那一点微小的甜味，那是我今日的生命刻度。抬头望向那高不可及的透明穹顶，玻璃之外还是玻璃，壁垒之外还是壁垒，无穷无尽。

我低下头，继续拖拽着我的碎屑，颚间那点微不足道的甜味似乎成了此刻唯一的重量。那高不可及的透明穹顶之外，依旧是层层叠叠的玻璃壁垒，壁垒之外，仍是壁垒，无穷无尽，如同命运的迷宫。活着，活着就好——这念头如一声微弱的叹息，轻得如同尘埃落在心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