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乏羊坡

北塬

大漫坡、小漫坡，说的是地名，其实是同一个地方。在西北黄土高原，这样的坡道其实随处可见。村与村、沟与沟、梁与梁之间都由不同的斜坡和土路连接，看似杂乱无序实则各有其途。

据说一群羊经过大漫坡小漫坡时都会走乏走困，羊粪蛋黑豆子一样在斜坡上不停地跳跃和滚动。这里的坡道，村民习惯称之为乏羊坡。

土是黄土，被雨水冲刷过的坡道呈飘带状，盘曲迤逦而去，有一种被风撕扯着向上的紧绷感。洪水漫过水沟，黄沙泥土重新在坡道上分布，而坡道一再被延伸扩展，最后收拢，闯入了一片低洼的村庄。

当你站在坡顶或者躺在一块庄稼地里打量这道斜坡时，会有一种即将坠下去的眩晕感，不是悬崖的那种陡峭，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失落。从你目光触及的那一刻，就能隐约看到一群羊和一位放羊的老人。而此时，羊群和老人仿佛是静止的，只有太阳的光影在放羊老人身上和羊群中快速地闪动，仿佛时间也慢了下来。

此刻，你只看到放羊老人斜插在腰上的牧羊鞭和他高高卷起的裤管，旱烟袋垂在胸前，飘出一缕一缕的白烟。想必老人只能借助一锅呛人的旱烟来缓解浑身的乏困。如果忽略羊群在山上啃食的时间，更多的时候你会觉得，羊群和老人好像一直停留在乏羊坡上。羊像一朵朵扯开的棉花，无序地散落在斜坡上，轻飘飘，无力而杂乱地蠕动着，让人有一口气将它们吹下去的冲动，就像一堆柳絮儿，轻轻一吹就四散飘飞了。

不可否认，这种假设和观望是徒劳的。它会让你的思绪也随之慢下来，你突然就会有一种被紧紧包裹着的乏困感，记忆会像一群羊被赶上斜坡，缓缓地朝你靠近，越发清晰而真实起来……

你看到自己和一群小伙伴在大漫坡上疯跑。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孩子将书包举过头顶，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滑轮车体验从大漫坡飞驰而下的刺激。冬天即使结冰了，大胆的孩子也会猫着腰在书包的掩护下哧溜一下滑向坡底，几乎没有人关心谁摔倒了，谁的胳膊、腿磕破了。只要还能站起来，就继续向坡底冲去，除非校园的铃声响起来，几个人互相搀扶着，像落难的逃兵，相互打趣、讪笑。

你看到了挑着粪筐去大湾梁上的邻居。一位独守着三间土屋的孤独老人，每天大清早挑着粪筐满村子转悠，驴粪、牛粪、羊粪，他都会铲进粪筐。他弓着背，粪筐和他的衣服几乎是同一种颜色。除了压粪，他更多的时间会在妻子的坟茔前坐坐，点一根烟或者自言自语几句。他的身影悄悄融进这荒草中，让人分辨不清脸上的表情。他的妻子因为难产而早早离开了他，而此刻，他选择以这种方式陪伴妻子。

你还会看到推着独轮车的中年妇女。她的胸前像推着一轮红日，独轮车上用绳索捆绑着新割的苜蓿，紫色的花序随着女人身体的起伏而抖动，像一群紫色的蝴蝶轻舞着。女人一直低头走路，但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只看到大漫坡顶上的黑云直直地压了下来。她开始有些手忙脚乱，汗珠也从泛红的脸颊上不停滚落。如果不赶在雷雨来临之前走上这斜坡，她只能选择在半坡的涵洞里避雨，被雨水泡过的苜蓿捆像石头般重，能压垮她的双肩和身体。

站在坡顶，你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从远处缓缓走来。从脚步轻盈到蹒跚无力，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实则很快。从乏羊坡上你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去学校的身影，去山上割草、放驴，跟着大人去种地，去收麦、赶驮……总之，那些记忆仿佛生了根系，在乏羊坡上滋意地生长并重新找到各自的位置。

此刻，这个坡道变成了一条乡村健身跑道，被铺上了防滑胶垫，绘上了不同的颜色和符号。乏羊坡上再也找不到羊群和放羊老人了，而留在大漫坡的记忆也被来来往往的健身团队、骑行爱好者所代替。连接村与村、梁与梁之间的山道也变成了水泥硬化路。

曾经在大漫坡山梁上种地的村民被集中迁到山下，通向大漫坡的山梁与沟涧已被大量的绿色植被覆盖。如果不是从地理坐标上加以识别，你很难确定眼前这条充满运动与速度的山地赛道，曾经是让一群羊感到乏困的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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