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丁冰

蹊，桃李荫下的履痕诗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蹊”非斧凿所开，乃众足踏成之幽径。陶潜笔下“三径就荒”，三径即三蹊，是松菊掩映中隐士往来的履痕；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那穿林而过的声浪，正沿山蹊蜿蜒而行。最堪玩味是崔护“桃花依旧笑春风”，灼灼花影下的蹊径，曾印着寻春人的木屐齿，亦藏着人面相逢的刹那惊鸿。蹊如大地的毛细血管，在草木翕张间悄然记录着众生往来的温柔轨迹，恰如李义山“蓬山此去无多路”，蹊径虽窄，却通向心之所向的秘境。

康庄：九达通衢的坦荡气象。《尔雅》释“六达为康，四通为庄”，康庄本指八达之路。司马迁写“康庄驰逐”，道尽长安街衢车马如织；李白“大道如青天”以康庄喻世路，又添孤愤之意。至苏轼“我欲乘风归去”，云端康庄虽无车马，却有月光铺就的坦荡，恰似人心向澄明的永恒向往。康庄之美，在其敞亮如砥——可载王维“清如玉壶冰”的车马，亦可承秦观“纤云弄巧”的星河，是天地间最舒展的笔触，如《诗经》“周道如砥”，将王道荡荡拓印于苍原之上。

道，从《蒹葭》到山水的哲学脉络，“道阻且长，溯洄从之”，《蒹葭》里的“道”是水畔蜿蜒的求索之路。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将“道”拓为生命哲思，谢灵运“投策命晨装”让山阴道上的竹杖成为挣脱尘网的宣言。马致远“古道西风瘦马”中，枯藤缠绕的古道不仅是地理轨迹，更是岁月结痂的沧桑。道之妙，在纳百川：黄山石磴刻着千年风雨，西湖苏堤柳影拂过代代眸光，如陶潜“山气日夕佳”，道在草木摇落间，自显天地无言的深邃。

街衢，班固《西都赋》“街衢洞达”写长安棋盘格局，白居易“天街小雨”让皇都街衢化作水墨长卷。柳永“市列珠玑”以衢路为轴展开汴京繁华，欧阳修“月上柳梢头”则让元宵街衢灯笼如星，青石板浸着人间情味。街衢是城市的经脉：晨钟里驮菜担的梆子声，暮鼓中绣楼的琵琶弦，在“闾阎扑地”的巷陌间谱就市井诗行，恰如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街衢深巷里，每滴雨都敲着平仄相生的烟火韵脚。

当蹊在桃李荫下延伸，康庄在落日中铺展，道在山水间蜿蜒，街衢在灯火里酿就烟火——这些关于路的文字早已超越地理，成为中国人心灵的经纬。它们是屈子行吟的泽畔轨迹，李白仗剑的江湖地图，更是你我生命中遇见花开、踏碎月光的永恒履痕，如《古诗十九首》“道路阻且长”，字里行间，皆有千年未散的履霜与月光。

水泽形胜：从沧海到溆浦的文字图谱

海：天地之巨浸。海者，天地之巨浸也。《诗经》云“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言万川归海之大势。其广不可测，张骞曾乘槎探源，见银河垂落；其深难穷极，鲛人织绡处，碧波下藏万千宫阙。李太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写尽海纳百川的壮阔；秦少游“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又借海雾茫茫喻人间迷航。海无定形，春则碧波如缎，秋则怒涛卷雪，其岸线蜿蜒处，是陆地与水神永恒的拉锯。

湖：大地的凝眸。湖乃陆心之水镜。洞庭衔远山，吞长江，范仲淹见其“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西湖揽三潭，枕六桥，苏轼喻为“淡妆浓抹总相宜”。湖与海异：海接天而无涯，湖依陆而有界，如太湖水环七十二峰，滇池水映点苍雪色。陆龟蒙写“笠泽多异竹”，湖岸竹影婆娑；姜夔过“渐黄昏，清角吹寒”，扬州湖波载尽沧桑。湖是大地的凝眸，春涨时蓄满烟雨，秋涸时露出苔痕，每一圈涟漪都映着天光云影的轮回。

泊：岁月的休止符。泊者，止水之渊也。小者为泊，大者为湖，梁山泊八百里水泊，曾泊晁盖的樯橹；玄武湖十里烟泊，常泊六朝的画舫。“野泊”是杜甫舟中孤影，“夜泊”是张继枫桥钟声，泊字自带停驻之意——水面如镜，泊舟似墨点，泊岸如眉痕。陆游“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写泊边春景；李清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记泊中野趣。泊是水的休止符，让奔流的时光在此暂歇，沉淀出蒹葭苍苍的诗意。

洲：水心的陆地诗篇。洲为水中之陆，大曰洲，小曰渚。《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洲上雎鸠栖处，必是葭苇丛生；屈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渚边枉水迂回，藏着迁客的孤愤。洲如大地遗落水中的翡翠：鹦鹉洲因祢衡赋得名，橘子洲被毛泽东词染红。王之涣“白日依山尽”，鹳雀楼望中洲渚沉浮；柳永“暮雨潇潇，一番洗清秋”，关河冷落处洲影朦胧。洲是水与陆的情书，春涨时半没于波，秋枯时露出沙痕，每道纹理都刻着潮汐的印记。

汀：水畔的素笺。汀者，水际平沙也。范仲淹“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写汀上草木葱茏；李贺“晴山远画眉，春帆来泻镜”，绘汀边帆影入镜。汀与渚别：渚是水中孤屿，汀是岸延平滩，如湘江橘子洲头的白沙汀，随潮涨落；严陵濑旁的七里汀，映着钓翁孤影。“汀洲”常连称，实则汀是展开的素笺，渚是点染的墨痕——谢朓“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汀上余霞作锦；温庭筠“过尽千帆皆不是”，汀边千帆成愁。汀是水的留白处，让风在沙上写诗，让鸥在波上落款。

溆：幽隐的水滨私语。溆为水涯深曲处。屈原“入溆浦余儃佪兮”，写溆浦山高水曲，放逐者徘徊不前；王维“明流纡且直，绿筱密复深”，绘溆边绿筱蔽日，水流潆洄。溆比汀更幽，比岸更曲，多在山坳水隈处：武陵人误入的桃花溆，落英随水流出；严维“月照城头乌半飞”，溆边夜乌惊起。溆是水的私语处，春涨时藏着鱼卵，秋涸时露着石纹，每道湾环都记着草木枯荣的秘事，如李益“湘江竹上痕无限”，溆边湘妃竹上，泪痕与水纹同深。

从海之浩渺到溆之幽微，汉字中的水泽世界，恰如一幅水墨长卷：泼墨是海的苍茫，破墨是湖的氤氲，皴擦是洲渚的肌理，点染是汀溆的苔痕。当李白掬海月，杜甫宿湖船，王维钓洲雪，柳永立汀洲，这些带水的文字便成了天地间的经络——海是动脉，湖是静脉，泊是毛细血管，洲渚汀溆则是血脉里沉淀的诗魂，让每滴水都流淌着千年未干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