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树

薛宏新

老柳树

文/薛宏新

村东头的老柳树，佝偻得像个活腻了的老翁。树皮皲裂如龟背，褐里泛着死灰，浑身上下寻不出一寸平整地方。它斜斜地歪在河沿上，柳条拂着水面，拂了不知多少年月，那水面上便也仿佛落了一层洗不净的绿锈。村里人出入皆打树下过，却极少有人肯驻足望它一眼。这树丑到了极致，笨拙得碍眼，枯桩似的戳在那儿，连麻雀都不屑在它那稀薄的枝叶间结巢。

我自小便识得它的丑模样。夏日里，村童都钻那些笔直粗壮的杨树下嬉闹，独独它这里清冷寂寥。爷爷曾说过，这树命硬得很，挨过枪子儿的。我凑近了去瞧，果然树身凹凸不平，嵌着些古怪的坑洼，像被顽童拿石子砸过，又更深些，像生了烂疮后留下的疤瘌。指尖摸上去，糙得割手，这哪里是棵树，分明是块朽木头疙瘩。

待到年岁渐长，才从村中老辈人絮叨的言语里，勉强拼凑出这丑树的来历。那年月正是山河破碎的时节，东洋人的铁蹄踏过东北，连我们这偏僻的平原小村也未能幸免。一队端着刺刀的兵闯进村子，把没跑脱的乡邻统统驱赶到场院上。那场院东南角，孤零零杵着的，正是这棵老柳树。树下河水呜咽，水面映着刺刀的寒光，也映着乡亲们灰败的脸。

一个斜挎盒子枪、胖得没了脖子的家伙尖着嗓子喊话：“太君说了，藏匿支那兵的，交出来！”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军官手中刀光一闪，青光闪过，一颗人头便骨碌碌滚落在地，溅起的血沫子沾上了老柳树低垂的枯枝丫。人群死寂，娃娃的哭噎硬生生憋了回去，姑娘们死死咬着嘴唇，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整个村子都在那柄滴血的军刀下屏住了呼吸。

小胡子军官的刀尖指向第二个乡邻时，空气突然凝住。老柳树顶上浓密的枝叶深处，猛地一阵簌簌乱响，一个身影竟从那层层叠叠的丑枝桠间纵身跳了下来！“放人！我跟你们走！”那身影落地站定，一身破烂军衣浸透了暗红的血痂，脸颊凹陷，只剩一对眼睛亮得灼人。

小胡子军官脸上浮出一点瘆人的笑意，却并不急着抓人，反倒扬起手臂朝那棵树一挥。枪声骤然撕裂了河畔的死寂，一排排子弹呼啸着钻进老柳树的身躯，打得枝叶如雨般纷坠，树干上瞬时绽开无数创口，新鲜的木屑混着汁液喷溅出来，像树在无声地号哭。子弹穿透树身，簌簌地落入河道，河水登时漂起一层可怜巴巴的碎叶。那兵士被推搡着带走，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株替他挡过枪子儿的丑树，目光沉静得很。

丑树身上那累累的坑洞，从此便再未平复。年复一年，树皮扭曲着生长，将那些弹坑紧紧包裹起来，形成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瘤状凸起，边缘坚硬锐利，深深嵌入树的骨肉。暴雨冲刷经年，树表的污垢被洗去，那些嵌在树干里的伤疤反而愈加清晰，宛如用钢钎凿刻在记忆深处的符咒。每逢月夜，月光冷冷地爬过那些凹凸，便在河滩上投下扭曲摇晃的影，幽幽的，宛若某种不肯愈合的古老伤口，固执地晾晒着那段血色的光阴。

村里人依旧嫌它丑，碍眼。可我发现，再顽劣的孩童，也从不敢朝它身上扔石子；傍晚纳凉的人们宁可挤在窄处，也无人愿挨着它那坑洼的树干坐。它兀自伫立在河边，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哑巴证人，披着满身狰狞的印记，沉默地对着潺潺流水。那水千年如一日地流着，带走了无数浮沫落叶，却始终未能抚平它躯体上那些沉默的凹坑——那些凹坑不再是简单的疤痕，倒像是嵌入木头里的血书，记载着那个从树冠跃下的身影，记载着那排射向无辜树木的枪声，更记载着一种无声的、令人脊梁发紧的尊严。

它丑，丑得粗粝，丑得惊心动魄。它不像寻常树木用年轮记载岁月，而是把一段惨烈的时光，用铁与火的方式，生生烙在了自己畸形的骨头上。这丑陋的烙印，成了它区别于世间万千绿柳的唯一徽记。

人们只是漠然走过，依旧嫌弃它的丑陋与笨拙，不屑于抬眼细看。唯我知晓，这棵丑柳树，它的骨头里定然嵌满了沉甸甸的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