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五十年后

云南若水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再度伫立在虎跑泉的石老虎跟前。它依旧静静地站着,黄色更深了些,表面也被磨得愈发光亮。算起来,距离我第一次骑在它背上拍照已过去五十年。那时我才五岁半,只觉老虎身形庞大,骑上去既新奇又害怕。看当年的照片,那时的我,眼睛亮闪闪的,满是童真与无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我多次到访杭州,四季的西湖风都轻拂过脸庞。彼时,我忙于工作,疲于生活,在我眼中,西湖不过是名片上的一处风景,更是出差公干之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直至十五年前,帕金森病如同一把不安分的小锤子,悄然“住进”我的身体。生活的节奏陡然变慢,身体时而僵硬,时而摇晃。世界仿佛不再听从我的指挥,走路、拿东西,甚至说话,都比从前迟缓许多。曾经习以为常之事,如今皆成了需要重新学习的功课。</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退休之后,时光宛如西湖之水,悄然铺展。我携着药物,拖着孱弱的身躯,带着半生沉淀的感悟,再度归来。此番,我欲探寻别样的西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循着古诗词的幽径</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虽不善吟诗作对,却对那些描绘西湖的名句铭记于心。此次,我决意循着这些诗句的指引,重访那往昔的旧地。我并非只为欣赏风景,而是渴望探寻当年诗人伫立于此,眼中所见、心中所想。而我,作为五十年后重临西湖的“旧客”,隔着岁月的纱幕与身躯的残障,又能从这湖光山色中品出怎样的味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孤山脚下,便是白沙堤。“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白居易的诗句在耳畔回响。漫步于白堤之上,暖风拂面,柳枝摇曳,一如诗中所描绘的那般。身着汉服的姑娘拖着行李箱款款走过,外卖电动车疾驰穿行。我望着他们,又看看脚下的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年,诗人钟情于此处的春光明媚与闲适悠然。如今,我踏上这白堤,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个中滋味,唯有自知。原来,“行不足”竟是一种难得的奢侈。诗人眼中的美,源于他行动自如、赏景尽兴。而我步伐缓慢,观景也慢,反倒将这堤岸的每一丝绿意、每一片颤动的柳叶,都看得格外真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放鹤亭边:小时候觉得林逋“梅妻鹤子”的故事神叨叨的。亭子还在,梅花没开,只有繁茂的绿叶。一个扫地的大爷拖着簸箕扫地上的落果。我想象着林逋当年看梅花的眼神,那份与尘世隔绝的清高。现在我看着大树底下供养着泥土滋养出的新绿小苗,再看看被大爷扫走的残枝败叶。美是真的,凋零也是真的,都缠绕在一起。就像我这病,它限制了我的自由,但也让我对这每一片叶子的生生灭灭,看得更透,心里生出一种奇特的安宁。孤傲?那可能只是旁观者看到的影子罢了。活得久一点再看,不过是天地间自然而然的选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苏堤遇雨:天说变就变。雨点砸下来时,我和一群游客挤在苏堤的桥洞下躲雨。船夫把游客的伞收拢,船靠了岸。“白雨跳珠乱入船”,苏东坡描写的生动画面就在眼前上演。雨水打进我的鞋,脚下有些湿冷。看着雨水在湖面砸出一个个泡泡,又迅速消失。年轻时碰上这种骤雨,会烦躁,怪老天爷不长眼。现在看着雨,心里反而很平静。这雨,跳得再欢腾,也终究归入大湖。人生何尝不像这骤雨打在西湖的片刻?热烈也好,狼狈也罢,最终都会平静下来,成为湖水的一部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曲院风荷旁: “接天莲叶无穷碧”——杨万里这句诗成了曲院风荷的大招牌。荷花还未开,大片碧绿托着花苞。游客都挤在湖边拍照。我在远处的石凳上坐下。隔着距离看过去,才发现大片的碧绿里夹杂着不少枯黄的叶子。那些老叶子有些卷着边,有些破了洞,泡在水里,慢慢沉下去。以前看到枯荷叶,只觉得碍眼。现在看了却愣住。那些飘在水面的浮萍就附着在一片半沉半浮的枯叶上,像一个临终托付。枯叶在沉下去之前,还用尽最后的力气供养着水面的这些小生命。原来衰败和奉献可以如此安静。我的身体或许像这片枯叶,但它还在支撑着我的行走、我的观看、我的思想。生命即使到最后,也还在默默释放着它的价值。</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雷峰塔的电梯:以前爬过很多次塔,这次选择了坐电梯,膝盖和平衡都抗不住楼梯了。玻璃电梯缓缓上升,西湖一点点铺展在脚下。晚霞给湖面镀了层金红色。一个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小孩指着塔问:“白娘子就是被关在这里哭的吗?”他爸爸笑着答了些故事。我想起张岱写湖心亭雪景的冷寂。“上下一白”。那真是彻底的孤独清冷。如今这塔,上下是电梯声、游客的叽叽喳喳、孩子的尖叫、城市的霓虹灯光隐隐透过来。湖面上哪里有半点冷清?满眼都是烟火气。清冷的诗意成了遥远的传说,眼前这吵闹拥挤的人间,不正是另一种热烈而真实的生命图画?坐着电梯的我,也是这图画中一个不起眼的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归途的重量</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离开杭州前,又去了趟虎跑泉。天还没亮透,泉水边挺安静。我扶着石栏杆,对着那只老石虎,又拍了拍它厚实的背。五十年光阴,从活泼孩童到稳沉妇人,从矫健双腿到震颤的身体,这片山水一直默默看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年轻时看西湖,是看它的盛名、它的热闹、它的美如画。这五十年后按着诗词寻访的这一遭,西湖在我眼里完全变了样子。那些诗词还在,风景也还在,但它们不再是隔离在人世之外的仙境意象。它们和扫地的老人、躲雨的游客、拍照的小情侣、开外卖车的小哥、湖里的枯叶、还有我这具带着病痛之躯看风景的人,牢牢叠在了一起。诗意不再是高高挂在纸上的句子,它就在这凡俗的、具体的、带着缺陷和温度的人间烟火里悄然生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诗人写的是景,是情,是感悟。而我的感悟,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病魔像一面特殊的滤镜,滤掉了浮华的喧嚣,让我看清了那些被忽视的细节:一片枯叶的付出,一阵骤雨的无常,一步行走的珍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坐在返程的高铁上,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田野。手里捏着的,不是纪念品,是一块在西湖边买的麻酥糖。包装依然,当年骑虎的孩子只知道吃糖甜甜嘴,哪里知道时间的厉害。而今这块糖,吃起来甜味儿还和记忆里一样,又似乎添了点别的说不清的滋味。大概是半生的尘土,沉甸甸的病痛感悟,和终于明白“活着”这件事本身是如何厚重如湖、坚韧如荷,然后又在平凡中开出了花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西湖,在诗词之外,终究是属于活着的人,属于那些接纳了所有季节、所有形态,依然向前流淌的生命。我的这次西湖游啊,不是寻找古人的意境,是确认我这具不太听使唤的皮囊里,依然跳动着一颗属于这片山水,也属于这真实、坚韧人间的心。</span></p> <p class="ql-block">文字:云南若水</p><p class="ql-block">手机随拍:云南若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