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哀伤·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无声的哀伤·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最深的哀伤，往往沉寂如渊。人们总以为悲痛必然以泣血恸哭为名、倾盆泪雨作注。然而此世中，却有一些身影在至亲崩逝的时刻兀立无声，静寂如霜冻初凝之湖——那平静的薄冰之下，是湍流险涡，是万般悲怆被压抑成了苍凉冰凌。

那些老人枯藤般的手掌上，层叠堆叠着的皱纹早记录下太多死别之事的幽微符号。时光仿佛在他们的记忆沟壑中安放着一只数弹孔的银烟盒：年轻时战场上硝烟遮蔽了天幕，他们被血泊浸透的脚旁边挨着尚有体温的战友；往后数载里，亲友接踵凋零的身影又如利刀凿入岩层般，在他们心中留下纵横伤痕无数。如今至亲之陨，只如一块迟到的重石投入暗沉心湖。再听不见撕心呼号，他们常只寻个角落，背已驼得如老树嶙峋的枝干般伫立良久，失焦地凝向虚空——多少年前那炮火中倒下的面孔，竟又与眼前杳然而去的亲人面孔，在岁月雾霭深处凄楚地叠印起来了？泪泉早在无尽的送别中流成了干涸的枯河底，那霜雪覆盖之下唯有磐石沉默地承担万古荒寒。

至于负山而行的中年人，这如雷的晴天霹雳劈下来时，那哭诉号啕的悲声却只能被咽回喉中，闷在胸腔深处灼伤自己，直至成为灵魂深处的余烬暗燃。他们是擎天巨柱，撑起悬危之家：父母老迈如风雨飘摇巢穴中瑟瑟的老鸟，孩子幼小懵懂如等待展翅的雏鹰。葬礼场上，他们似青松挺直肩背以强撑灵棚于风雨飘摇之中。你见那孝服中腰杆笔直，却可能辨得出鬓角银丝暗长？那步履平稳者，西装口袋中拳头握得泛白，指尖深深嵌入肉里掐住决堤的呜咽，生怕一点崩溃泄露引了高堂崩塌。他们以冷硬躯壳背起摇摇欲坠的世界，那隐忍姿态背后恰如雷雨将至前死寂的空气，闷滞得令人难耐窒息。

更有一种人，生性如沉静深池，纵使心里裂开冰渊，脸上亦波澜不起。那些从童年已惯于独行的内向者，当最亲至爱也猝然沉落黑暗的海底深渊时，他们的哀思便锁进了骨缝深处，默默发酵却永不言痛。灯息人定午夜时分，他久坐床前，颤抖的指尖轻轻抚过父母旧照凝滞的笑容，忽见相框玻璃的倒影里竟有一线清泪滑落自己脸颊——未曾开口的“爱”与陪伴的夙愿终于化成一弯冰刃，切肤刻骨。

老人以漠然掩盖疮痍叠叠，壮年以强毅背负千钧闸门，静默者则锁悲伤于舌底深处……我们人间至悲常包裹在寂静的茧中，如幽深古林中看不见流淌的地下水脉——它们从不在日光下喧腾呐喊，却永远坚韧执拗地向着无边的海，怀着无声的痛楚奔涌不息。

这大千世界里，有多少颗心在独自穿越荒凉的暗夜？那些包裹在平静外壳中的、最深沉的伤痕渴望着理解的目光和无声的靠近；纵使哀伤深广如天地之隙，这人间亦有星点温柔之光不曾熄灭——它终将穿透死荫的幽谷，默默照彻所有暗伤的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