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键上的救赎

天行健(张六爷)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赭山顶上的风,总是带着几分凛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七九年的那个春日,风里裹挟着一种异样的气息,仿佛在预示着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艺术系的琴房里,我们几个学生正懒散地翻着乐谱,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琴声——那琴声不是从琴键上流淌出来的,倒像是从地底下喷涌而出的岩浆,炽热、暴烈,又带着某种被压抑多年的痛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乐器,循声而去。琴房门口已经聚集了几个人,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他的手指在黑白键上疯狂地舞动,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那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但他弹得不像是在演奏,而像是在用琴键撕扯自己的灵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曲终了,琴房里静得可怕。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我看见一张过早衰老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两团不肯熄灭的火——活脱脱一个中国版的李斯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我知道,他叫程定一,来自普济圩农场,1960年12月30日21:00分,被逮捕,时年20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此刻,38岁的他风尘仆仆,作为刑满释放人员,前来应聘钢琴教师岗位,器乐教研室的老师们听完他的演奏后,全票通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的判决书上写的是:“思想反动,诬蔑社会主义不自由,企图逃亡海外进行反革命宣传”——多么荒谬的罪名啊——这个青年,由于幼稚,想去国外跟随钢琴大师学习,泅渡上停泊在黄浦江里的外轮,获罪名“企图外逃”,被投入监狱,在普济圩农场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十八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本该在琴键上放飞梦想的小青年,却在稻田里弯腰插秧,在采石场抡锤砸石,在漆黑的夜里听着远处隐约的狼嚎。他的手指本该抚摸琴键,却不得不与锄头、铁锹为伴。那些年里,他是否曾在月光下,对着自己的影子,无声地弹奏着记忆中的旋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程老师来后的第一堂课,我迟到了。推开门时,他正背对着我,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五线谱。他的背影让我想起一根被压弯后又顽强挺直的竹子。当他转过身来,我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有些变形——那是劳改农场的“纪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提琴手?”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琴衣,“那你知道卡萨尔斯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摇头。那时的我,只知道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这些课本上的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卡萨尔斯说,音乐家首先是人,然后才是艺术家。”程老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你们这一代很幸运,不必在成为人还是成为艺术家之间做选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的教学方式很特别。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强调技巧,而是让我们先“听见”音乐里的生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次,他听见我拉一段巴赫的无伴奏组曲,我刚拉了几个小节,他就叫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听见了吗?”他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听见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听见三百年前那个在教堂里创作的人的心跳。”他的眼睛望向远处,“巴赫有二十个孩子,其中十个夭折了。他每天清晨四点起床作曲,然后去教堂工作,晚上回家继续作曲。他的音乐里,有对上帝的虔诚,也有对死亡的恐惧,更有对生命的执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程老师说话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仿佛那里有一架隐形的钢琴。我忽然明白,音乐对他而言不是职业,而是救赎——是他在十八年黑暗岁月中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一个雨天的午后,我去琴房找他。推开门,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钢琴前,弹奏着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那旋律简单得近乎幼稚,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他弹完后,才发现我站在门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自己写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在农场的时候,没有钢琴,只能用手风琴替代钢琴,练完右手,再倒背手风琴,练习左手。偶尔在心里作曲,这首叫《田埂上的练习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问他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十八年不碰钢琴,却从未放弃音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因为音乐比人公正,”他沉思了一会儿,“琴键不会因为你的出身、你的政治立场而改变音高。C音永远是C音,不会因为弹它的人是谁就变成降B。”</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七八年,邓公拨乱反正的春风吹遍神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程老师说,当农场领导通知他可以离开时,他一个人在田埂上坐了一整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十八年啊,”他说,“人生有几个十八年?”但第二天清晨,他还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吞噬了他青春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不恨,”有一次酒后,他对我说,“恨太累了。我只想弹琴,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确实在拼命补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安师大的三年里,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琴房。有时深夜路过,还能听见里面传出的琴声。他不仅自己弹,还教我们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说我们是他的“第二次生命”——通过我们,他得以重新活过一次青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毕业那年,程老师调往上海师范大学,在上海音乐学院兼课。临别前,他送给我一张手抄的乐谱,是他根据普济圩农场的劳动号子改编的钢琴曲。“记住,”他说,“音乐可以诞生在任何地方,哪怕是在最黑暗的角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他去了美国,在异国他乡继续他的音乐旅程。我们保持着联系,虽然不多,但每次通话,都能感受到他对音乐那份不变的赤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 1989 年赴美,像《北京人在紐約》里姜文扮演的王启明一样,打了两年工,送外卖。1991 年遇到孔祥东,孔当時在柯堤斯音乐学院就读,介紹他去该校为学生做家教,日子才开始有所好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在硅谷教学三十年,培养了一批优秀钢琴学生,虽然他们只是业余的,但其中有四名先后被朱丽叶音乐学院录取。其他一些,虽然没有选择专业道路,但因为优秀的钢琴水平而加分,都进入了顶尖大学,如哈佛,普林斯顿,斯坦佛等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今天,他发来与孔祥东的合影,85岁的他,依然精神矍铄,眼神明亮。照片背景里,那架斯坦威钢琴漆黑发亮,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饱经沧桑却依然挺拔的身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阶下囚到钢琴家,从普济圩的稻田到旧金山定居教学,程老师的人生轨迹如同一首跌宕起伏的奏鸣曲。苦难给了他深刻的灵魂,而音乐给了他救赎的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声音注定不会被沉默吞噬,有些光芒注定不会被黑暗熄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困难,就会想起程老师在赭山顶上琴房里的身影。那个用音乐对抗命运的人,教会我的不仅是钢琴技巧,更是一种面对苦难的态度——你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败;你可以失去自由,但不能失去心中的旋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苦难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有苦难?这些问题或许永远没有答案。但我知道,当程老师的手指触碰琴键时,所有的苦难都化作了音符,升华为艺术。这,或许就是音乐最神奇的力量——它能将痛苦转化为美,将绝望转化为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和程老师的微信谈话里,我写道:“您教会我的,不仅是音乐,更是如何在生活的琴键上,弹奏出自己的旋律——哪怕有些音符被命运强行改写,也要让整首曲子保持和谐与尊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音乐确实是跨文化的世界语言,但它更是一种超越苦难的人类精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琴键与琴弦之间,在音符与休止符之间,藏着我们共同的救赎密码——1940年出生的程老师,和1954年出生的我,此生缘分未了,我们将一直前行。</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钢琴家孔祥东看望恩师程定一</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钢琴家孔祥东拍视频介绍恩师程定一</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程老师的10岁学生</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程老师的14岁学生</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程老师的18岁学生</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程老师被风湿性关节炎困扰了十几年,手指关节僵硬,撑不开,尤其是左手关节,特别僵硬。他谦称,自己只能弹慢的。</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内行都知道,快的是技术,慢的是功力。</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程老师的弹奏,勾勒出时光悠悠,往来寒暑,人世代谢,怎能不让人感慨系之!</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