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陵:如果父亲还在

五哥放羊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如 果 父 亲 还 在</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 文/ 刘嘉陵</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果父亲刘黑枷还在,离百岁也就几步之遥了。我呢,他五个子女中最小的儿子,民间俗称的“老疙瘩”,也六十有余。天气好些时,我一定用轮椅推他在浑河边的垂柳下徜徉,一对再无时间约束的小老头和老老头有的是话题可聊。</p><p class="ql-block"> 首先我得感谢他一生从未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我,老实说早年间我还并不领情呢,认为是那代人只顾着忙事业才懒得搭理我们,他们只想着自己成龙而非望子成龙。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更希望儿子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成龙。1999年初,他从重庆寄给我一张生日贺卡,上面工整抄写了一首五言格律诗,题为《贺五儿四十四岁生日》,头两句是“冬腊沉沉夜,赤驹降我家”。我属马,生于一年中最冷的腊月,下生前夜母亲闻树梦见一匹小红马嗒嗒跑来,到她身边后跪地俯首。诗中还写道:“扬鬃羡冼聂,奋蹄追茅巴”,冼、聂、茅、巴指的是音乐家冼星海、聂耳和文学家茅盾、巴金,他们代表的两个方向正是我按自己兴趣选择的。</p><p class="ql-block"> 随父母在乡下“走五七”的青少时代,我曾梦想成为一名京胡师,他就在县城供销社给我买来《京胡演奏法》,还剪下一条旧裤腿,用歪歪斜斜的针脚为我缝了个琴袋,以极大耐心忍受我那把竹制乐器一年四季尖叫下去。后来我又梦想成为作曲家了,他又在省城新华书店给我买来《乐理知识》《怎样识五线谱》《群众歌曲创作漫谈》。虽然他对新闻、文学和绘画以外的音乐一点都不热衷。再后来,我也像他当年一样,考上了大学中文系,渐由“羡冼聂”过渡到“追茅巴”,他不必再跑新华书店了,但对我将来到底干什么仍不挥指挥棒,任凭我自由选择。</p><p class="ql-block"> 如果父亲还在,我还要跟他唠唠下乡那段岁月。1973年春,《鲁迅全集》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了,正在乡下“走五七”的父亲时常跑到八里外的公社供销社一本一本买来,用结实的牛皮纸一一包上书皮,田间劳动之余,盘腿坐在炕上一本一本读下去。青年时代他发表了那么多文学作品,22岁时小说《奴化教育下》就获得靳以编的《现代文艺》“短篇小说征文”一等奖,散文代表作《母亲的行列》写得那样激荡人心:“谁没有母亲呢?像太阳用光和热抚育着大地上的万物一样,我们都是被母亲哺养出来的。然而我们的母亲,中国的母亲,都是苦难命运的承担者,都是可怜的妇人啊!她们褴褛、黧黑、衰弱、枯槁,在风底下、在雨底下、在太阳底下,弯着脊背、蹒跚着细小的脚走着,走着多少年传统的悲苦的命运的道路,忍受着苦难、束缚和压迫……”他肯定也希望我能和文学亲密接触,时常把鲁迅的小说或散文推荐给我。可我正嬉戏在音乐的海洋里不愿意上岸,他便近乎请求地说:“那就先把这篇读了吧,不长。”</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开始写起“红色日记”,用的全是报纸广播上的套话。有一天他偶然看了我摊在桌上的日记本,上写着我看完一部政治正确拍得却很差的新片子的读后感,说自己如何如何“深受感动,深受教育”。他就问我喜欢这个片子吗?我摇头。他说那又何必说些假话呢?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语言写出真实的感受?我愧极。再后来,我又成为乡村文艺队“拉大弦的”兼豪迈词曲生产者,有一次拿给他两首得意词作问他哪个更好,他笑了下说都不怎么样。那段时间不知何故,他常以我的名义给在城里工作的姐姐哥哥写家书,他先起草,之后让我誊抄在信纸上。我一面误认为他仍惮于政治运动中日记、书信可能带来的麻烦,一面在他的词句中顽皮地添油加醋。中午他从生产队回来,吃罢午饭,坐在炕头,检查起他布置给我的“作业”。他先绷着脸儿,读着读着却嘿嘿乐起来,还轻声骂着:“臭小子!”在几米外偷觑的我放下心来,知道自已干得还不坏。</p> <p class="ql-block">  父亲13岁丧母,26岁丧父,51岁丧子。那个寒冷的冬日,天阴沉得像旧棉絮,母亲在医院护理大哥,他匆忙回乡下家里取钱、粮票和衣物,连同带我去省城见大哥最后一面。他衣着邋遢,疲惫忧伤,乱蓬蓬的头发花白干枯,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弯曲着左手食指对我说:“咱们全家人,一人牺牲一根手指头,也救不了你大哥啦。“</p><p class="ql-block"> 曾经壮如铁塔、下乡辽北的大哥被癌细胞吞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终化为清烟一缕。那时候大地已经封冻,北风呼啸,四野一片苍茫。那个叫“庄屯”的小村东南角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土屋。暗夜降临,屯子里偶尔几声犬吠,万籁俱寂。母亲又在里屋低声抽泣,我坐在外屋炕沿上,望着煤油灯颤悠悠的火苗,听着风吹土屋哨音似的鸣叫,没精打采。这时父亲从里屋出来,对我说:“好长时间没拉琴了吧?”我很惊讶,是啊,好几个月了,可谁还有这份心情?但我懂了他的意思,起身去一个地方找出他为我缝制的琴袋,吹去灰尘,取出京胡,坐回炕沿吱吱嘎嘎调好弦,拉起来。我拉得很烂,这用不着否认,在那个穷乡僻壤我凭着记忆自学才一年多,又扔了几个月,家什儿也过于廉价(只值三四斤猪肉还不包括肉票),加上那时京胡还用丝弦而不是钢弦,琴音比杀鸡动静优美不了多少。然而那毕竟是荒村寒夜里稀有的音乐之声,是这个阴霾密布的家庭急需的一道光亮……父亲坐在圆桌旁一动不动地听着,神情专注。</p><p class="ql-block"> 此时“林彪事件”刚发生不久,国家向何处去?千千万万个“五七战士”向何处去?这一家老小又向何处去?他一定在思考这些问题。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家庭,都得振作起来。”那以后的好多个清晨,我在炕上睡懒觉,他在地上来来回回帮母亲忙着早上的家务时,嘴里叨咕的都是这串话。而那个黑沉沉的冬夜,在我呜呜咽咽的京胡声中,这串话可能已在他脑海里掠过。“再拉一段,”我停下后他说,“头抬起来!”京胡再次拉响,沉睡几个月的技艺和感觉渐渐苏醒,琴音已不像开始时那样涩滞了。</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他重返领导岗位,这个“老小伙”决意把耽误了多年的时间全抢回来,办报仿佛着了迷,走路都带小跑。每天清晨一起床,常常就不见了踪影,回来后母亲问他:“老头儿啊,你跑哪去了?”他谎称倒垃圾去了,母亲笑着拆穿他说:“倒什么垃圾呀?你又去收发室看新出的《沈阳日报》了。”但他在为报纸倾尽心血之余,对同志对亲人仍像“暖水瓶”一样,外冷内热。当年我在家里北屋苦读时,他一会儿过来放桌上一只洗净的苹果(配着小碟),一会儿过来又补上一只梨,但绝不多待一秒钟,也没有表情,二话不说便走,仿佛生怕流露出“父爱”。要是外面下雨了你瞧吧,他准会从哪弄来些旧报纸,把我的自行车座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可从不跟我说一声。</p><p class="ql-block"> 那年元旦前夕,我从读研的城市回沈,火车晚点了,到家已晚上七八点钟,我一身倦意,还发着烧,戴着棉帽,穿着军大衣和满是灰尘的棉靴,肩上手上大包小裹。进家门时,64岁的父亲正在里屋沙发上坐着,头发花白,面色酡然,像是刚刚出席了什么会议饭后归来。望见我时他眼睛一亮,站起来,神色有些异常。忽然他喊道:“我的孩儿呀!”走过来紧紧抱住我,贴着我的脸,老泪纵横。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阶段,倡导并实施的新闻改革蜚声全国,两次获得国家一级优秀新闻工作者称号,文学创作上也老树频生新花,何至于这样感伤呢?他又忆起如烟往事,他的坎坷和我的坎坷吗?或者,他又忆起同样人高马大、我的逝去多年的大哥吗?</p><p class="ql-block"> 如果父亲还在,我一定告诉他,这么些年来我曾多少次在梦中与他重逢。他的头发黑而浓密,腰板倍儿直,穿着他最喜欢也的确令他年青潇洒的驼色对襟羊毛衫,声若洪钟,容光焕发。他若知道自己在儿子梦中这么“酷”,准会掩饰不住地微笑起来。</p><p class="ql-block"> 如果父亲还在,我还要告诉他,他24岁发表于郭沫若编的《中原》杂志上的小说《人的旅途》,后来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告诉他,《沈阳日报》报史馆已经建成了,有一位雕塑家还为他塑了个金色的头像,报社的同志们都说:“像老总编!”我要是把他推到报史馆他自己的雕像前,他们互相打量对方时,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p><p class="ql-block"> 如果父亲还在,他仍会一如既往地关心国家的发展,民族的未来,世界的局势,还有当天的《沈阳日报》出来没有。那我就尽快把报纸送到他手中,让他从头到尾先大略扫一遍,之后按他的意图、一篇一篇读给他。</p><p class="ql-block"> 如果父亲还在,我一定隔三差五就推他下馆子,频频为他夹菜,跟他碰杯。他不是喜欢看话剧看电影吗?去剧场费劲,我就买来光盘一盘一盘放给他。还要讲些时新的笑话逗他嘿嘿乐下去,告诉他,就是再过一万年,他也还是我们心中的老英雄,老小伙,老战士。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2016年6月16日《沈阳日报·万泉》)</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