谤如风沙 心自澄明

李恒森

谤，人生之厌恶。它自涉世之初便悄然附上，如人形之影，你行它亦行，你止它亦止。纵使躲入幽暗角落，它便溶入黑暗，非但未曾消解，反倒悄然渗入你的皮肤，蚀入你的骨髓。

起初，人皆如临大敌，忙着披挂道德甲胄，竖起才学之盾牌，试图抵御这如影随形的谤。然而那谤似水，无孔不入，铠甲与盾牌岂能挡得住水的浸润？人愈是挺立着骄傲的胸膛，愈是扯着嗓子高呼清白，那谤便如藤蔓缠绕得愈紧，愈发疯狂。人又转而修筑名誉的高塔，希冀以巍峨之躯，使谤者仰视，谤言自消。然而塔愈高，谤愈烈，风势亦愈猛——那高塔非但未能成为护身的屏障，反成了招谤的箭垛，谤如飞蝗般扑来，在塔身留下无数坑洼，直至塔基动摇，摇摇欲坠。

于是，人渐渐懂了：谤非但不可避，亦不可止。谤之为物，竟也自有其生灭法则，如夏虫冬草，如朝云暮雨，乃是一种无始无终的循环。它并非依附于某个具体的人事，而仿佛一种弥漫于空气里的微尘，一种漂浮在人心中的浮游生物，一种无法被根除的永恒阴影。人若执意要寻谤的源头，便如想捉住一缕风；人若执意要止谤的蔓延，便如想筑堤挡海。谤如野草，刈之愈烈，烧之愈旺；谤如流泉，堵之愈急，喷涌愈高。它循着人心曲折的缝隙流淌，循着人世的喧哗与骚动而生，与这喧嚣人世共生共长，仿佛一种无可剔除的共生菌群。

待到岁月深长，鬓发染霜，某一天豁然省悟：原来谤之不可避与不可止，并非全然可怖之事。它竟如一面镜子，使世人得以看清那些被忽略的角落，那些被粉饰的凹凸，那些被刻意掩盖的幽暗。世人皆忙于粉饰太平，忙于描画金身，谤便如冷水，泼向这虚幻的光彩，使其显出原形。

此时，谤者的面目亦渐次清晰。其声如蚊蚋营营，其行如蝼蚁碌碌。他们匿身于人群的暗影里，蜷缩在流言的温床中，以耳语为箭矢，以揣度为毒液。其目光狭隘如豆，只容得下他人衣襟上的一点微尘；其心胸逼仄如匣，唯能吞吐污秽的浊气。他们的生命，似乎全然系于他人脊背之上，如同藤蔓缠绕乔木，乔木愈是高大蓊郁，藤蔓的缠绕便愈是紧密扭曲，直至在乔木的伟岸之下，彻底暴露出自身攀附而生的可怜形骸。他们仿佛生来便是为了在他人光洁的袍服上寻找褶皱，在他人宏大的乐章里捕捉杂音。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对生命本真的莫大讽刺与轻贱。

我于是渐习“观谤”之道，如观天象之变，如观流水之迁。谤言来时，我默然自处，既不仓皇辩白，亦不悲愤填膺。谤言去时，我亦无喜无悲，如看一片云自檐角飘过。谤不再如附骨之疽，倒成了檐下偶然滴落的水珠，虽落于阶前，却终归于尘土。

谤如风中之沙，拂面而过时，固然令人眼涩；然而只要不急着去揉，沙粒自落，眼睛也终会澄明如初。谤亦如急流浊浪，人若立于水中，必被裹挟卷走；然而退至岸上静观，那浊浪翻腾，竟也自成一种壮阔景象，一种无可替代的活态——而岸上观潮者，正可俯视那浊流中沉浮挣扎的虫豸，看它们如何被自己掀起的浑浊泡沫裹挟吞噬，最终连那点可怜的喧嚣也归于寂灭。

终于，心无所缚，身亦无形可拘。谤言如箭，射向虚空；谤言如风，穿林而过。我自坦荡而行，心中已无“矩”之藩篱，亦无“谤”之畏惧。谤者自谤，我自安然。谤言再凶，终不过是过耳之风声；谤焰再炽，亦无法灼烧心中那片澄澈之境。谤言袭来，不过如细雨沾衣，随手拍去，衣襟依旧洁净。谤者鼓噪，不过如蝼蚁撼树，树自不动，枝叶依然在阳光下舒展。心既自在，谤便失去了依附的根基；心既无碍，谤便失去了兴风作浪的土壤。

观谤者之态，亦如观池沼之景。池沼自困于洼地，终日蒸腾着腐草朽木的气息，吐纳着沉渣泛起的泡沫。它何曾见过江河的奔涌、大海的浩瀚？它只知以自身的浑浊，去揣测一切清流的质地，以自身狭隘的边界，去丈量无边界的海洋。那水洼中翻腾的泡沫，便是它们自以为是的惊涛骇浪；那附着在朽木上的苔藓，便是它们赖以自矜的丰功伟绩。此等物事，其生也微末，其鸣也啾啾，其逝也无声，何曾扰动过天地之万一？对那池沼里的喧嚣，唯有投以一丝悲悯的俯瞰，如同巨人俯瞰脚下泥潭中兀自翻腾鼓噪的虫豸——那鼓噪，不过是虫豸世界里一场自以为惊天动地的风暴罢了。

谤，终究不过是一种声音，一种人世的喧嚣。它生灭流转，如江河奔涌，却无法改变河床的走向；它翻腾鼓噪，如风云变幻，却无法遮蔽天空的底色。而谤者，不过是依附于这喧嚣之上的一些微末浮游，一些注定被时间之流淘洗干净的尘滓。

人生行至此处，方才明白那“谁怕”二字，并非狂妄的叫嚣，而是历经沧海后，心海深处涌出的澄澈回响——此声一出，便是对谤最透彻的观照，最无言的超越。

那声音渺茫，却又极是坚定，如一片羽毛，缓缓落定在辽阔无边的水面上。水面之下，那些沉浮的浮游与喧嚣的泡沫，终将归于永恒的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