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时,父亲正掬一捧井水浇在面团上。水珠顺着他指缝滴进陶盆,和那些粗糙的麦粉纠缠成絮状物。这是八十年代陕北盛夏最常见的黄昏,知了在老槐树上奄奄一息地嘶鸣,晒场的石碾还留着白昼的余温,而父亲已经开始准备全家人的晚饭——他总说暑气最盛时,只有过水的揪面片能镇住盛夏的燥热。</p><p class="ql-block"> 面粉是去年打下的陈麦磨的,掺了三分之一的荞麦,倒进盆里像流动的沙。父亲的手掌像两把锉刀,在面团里来回碾压时,我能听见筋肉与纤维较劲的闷响。他揉面的姿势有种奇特的韵律,先是整个身子前倾,把体重压向陶盆,接着突然向后一仰,面团便在空中翻个跟头,啪地摔回盆底。这动作重复二十次后,他的旧汗衫后背会渐渐洇出深色盐渍,形状像极了我们梁峁上零散的麦田。</p><p class="ql-block"> "看好了娃,面要醒三回。"父亲把面团扣在案板上,突然掰下一小块塞进我嘴里。生面的涩味混着麦香在舌尖蔓延时,他正用擀面杖把面团碾成椭圆,粗粝的指节按住面饼边缘轻轻向外推,那动作像是在抚平岁月的褶皱。案板下的阴影里,蚂蚁们正搬运着我掉落的馍渣,父亲抬脚让过它们,鞋底沾着的黄土簌簌落在砖缝间。</p><p class="ql-block"> 铁锅里的水开始冒泡,父亲把面饼切成三指宽的条。他左手攥着面剂子,右手飞快地揪下指甲盖大小的面片,甩手抛进锅中时,面片会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我总疑心这手艺带着某种巫性——那些大小厚薄几乎一致的面片,在他指间诞生得如此轻易,就像山坡上年年自生的苦菜,带着命定的规整。锅沿渐渐堆起雪白的泡沫,父亲用长筷子搅动两下,蒸汽便托起那些沉浮的面片,恍若深秋打谷场扬起的麦粒。</p><p class="ql-block"> 最妙的是过水的时刻。父亲把新汲的井水倒进黑釉陶盆,水面立刻浮起细密的气泡。笊篱捞起煮好的面片,在空中抖三下沥去面汤,哗地浸入凉水时,会发出类似叹息的声响。此刻若是凑近看,能发现半透明的面片边缘微微卷曲,像极了父亲账本里夹着的枯叶标本。</p><p class="ql-block"> 配菜是极简朴的。清早摘的黄瓜还带着毛刺,在粗瓷碗里切成细丝;去年腌的酸菜,拌上自家蒸的柿子酱;最隆重的是那勺辣椒油——父亲从灶膛扒出块炭火,铁勺里的胡麻油刚冒青烟,便浇进装干辣椒面的粗碗。刺啦一声响,辛辣的香气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油星子在碗里绽成金色的葵花。</p><p class="ql-block"> 父亲给自己盛面时总要加勺锅底的面汤。他蹲在门槛上吃面的样子像极了田间歇晌的姿势,左腿屈起当桌案,碗就搁在膝盖头。第一筷子总要连汤带水吸进嘴里,喉结滚动两下,才把剩下的面片拨到碗边晾着。月光从窗棂漏进来,那些面片在汤里泛着珍珠似的。</p><p class="ql-block"> 如今超市的速冻柜里也有揪面片,机器压的,每片都像复制品般精确。我煮时总忍不住加勺碱,妄想复刻父亲手下那种带着麦芒感的粗糙。水沸腾的瞬间,恍惚又看见他站在老屋灶台前,蒸汽模糊了麻布裤腿上的补丁。面汤溅到手背才惊觉,原来最烫的不是回忆,是永远差着三分钟的火候。</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世的第14年,我发现桌子上有张泛黄的粮票裹着的面片——已经风化得只剩轮廓,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那天我对着煤炉折腾好长时间,终于揪出一锅勉强成型的面片。捞起来尝时,突然明白父亲当年说的"醒面":原来有些等待,要耗尽一生才懂得分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