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熔炉淬火记——1984年沈阳炮校毕业季的青春图谱

妥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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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歌曲·《军人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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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炮校大门

1984年的沈阳春天，像一坛未开封的陈酒，寒气裹着醇厚的气息在街巷间弥漫。当故宫红墙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时，沈阳炮校的梧桐枝桠间已悄然涌动着毕业的热流。这片镶嵌在东郊的绿色营盘，正以熔炉般的炽烈，将一群二十三岁的青春锻造成钢——器械场的霜花凝结着汗水，军列的汽笛载满豪情，靶场的硝烟淬炼血性，而南湖公园的冻土下，更埋藏着一代人别样的青春注脚。

器械场霜晨：铁杠上的青春刻度

凌晨四点的器械场，月光还未完全褪去，单双杠已在寒霜中泛着冷光。我呵出的白气刚在杠体上凝成冰晶，就被福建籍的蔡建平呵欠震碎。"昨儿个引体向上又挂零？"他拍了拍我结着薄茧的手掌，袖口的霜花簌簌落在解放鞋上。三年知青生涯攒下的臂力，在冰冷的铁杠前竟成了笑话——头回抓杠时，掌心的老茧被冻得皲裂，引体向上做到第三下，肘部肌腱像被冰锥穿刺般刺痛。

军校教学大楼

军体教员陈建国的示范总带着南方人的利落。数九寒天里，他单衣单裤在双杠上翻飞，呵出的白雾与杠影交织成银灰色的弧光。"注意腰腹发力！"他的江西口音混着北风钻进耳朵，我盯着他裤脚冻成冰碴的汗水，忽然明白教科书里"冬练三九"的分量。课余时间的器械场成了修罗场：山东兵马建广让战友用背包绳捆住他的脚踝加练，天津兵任国立在杠下垫上砖块练弹跳，而我总在熄灯号后偷跑到器械场，借着岗楼的微光琢磨双杠倒立的角度。

最难忘七班的严小林。这个矮胖的四川兵总在单杠前涨红着脸较劲，腊月的夜风吹透棉袄，他却只穿件背心练得浑身冒热气。毕业前的补考夜，他在单杠下铺了稻草，从月升练到月落，当黎明第一缕光掠过他磨出血泡的手掌时，终于完成了十个引体向上。中队走廊里那场"严小林万岁"的呐喊，震落了房梁的冰棱，也让我们读懂了坚持的重量。

1984年我们炮兵侦察中队毕业照

木马训练则像场行为艺术。木马练习二直放的高度让不少人腿肚子打颤，马区队长把木马挪到饭堂门口，"跳过吃饭，不过关饿肚子"的狠招，逼得我们在饭香与恐惧间做抉择。记得十班姓焦的广东兵第一次跳马时，裤裆挂在木马上的惨叫惊飞了屋檐的麻雀，而我在第三次助跑时，闭眼跃过的瞬间，听见身后战友们同时松了口气——后来才知道，他们早用背包绳在木马后结成了保护网。

军列西行：闷罐车里的山河壮歌

五月的军列像条墨绿色的巨蟒，在松辽平原上蜿蜒前行。五十余门加榴炮裹着伪装网蹲在平板车上，炮口指向苍穹，宛如整装待发的钢铁巨人。我和马建广扒着闷罐车的小窗，看红高粱在风中燃烧成火焰，看稻田泛着水光铺展到天际线。当田间老农挥着草帽向军列致意时，高庆喜突然扯开嗓子朗诵《谁是最可爱的人》，他的黑龙江口音混着车轮的哐当声，在铁皮车厢里撞出金属般的回响。

车厢连接处的口琴总在黄昏响起。不知哪个中队的学员吹起《在希望的田野上》，旋律从一节车厢飘到另一节，引得所有人轻声和唱。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村庄，想起临行前母亲塞进行李的千层底布鞋，突然理解了"军人"二字的分量。夜里宿营时，保障营的战友们打着手电布设电话线，荧光棒在旷野里连成光带，炊事班的野战锅飘出白菜炖猪肉的香气，混着炮油味，成了最好的行军佐料。

实弹演练的观察所设在山坳里。作为计算兵，我抱着对数表的手指冻得发紫，风从帆布缝隙灌进来，把图板上的铅笔屑吹得漫天飞舞。当第一发152榴弹炮呼啸而出时，气浪掀翻了我的军帽，冲击波震得牙齿发酸，炮口焰在暮色里划出橙红色的弧线，落弹点的烟尘升腾成蘑菇云。试射修正的三天里，我们在炮声中吃饭，在震波里睡觉，直到最终射击诸元精准命中目标时，教导员田洪宽拍着我肩膀说："小子，你算出的弹道比教科书还准。



毕业典礼：血书与钢枪的誓言

7月19日的大操场像块绿色的绒毯。宋英校长的检阅车驶过方队时，解放鞋踏地的声响如同战鼓。当毕业命令读到"赴云南前线学员"时，三排的学员区队长贾锦春突然喊出"首战用我"的口号，全场两千人齐声响应，声浪掀得八一军旗猎猎作响。最震撼的是决心书展示环节——玻璃展柜里，浸透血丝的"保卫边疆"四字在阳光下泛着暗红，那是五中队学员用刺刀划破食指写下的誓言。

分配命令宣布那晚，中队俱乐部的黑板写满了去向。当我看到"31军91师"的字样时，手里的搪瓷缸"当啷"落地。福建前线的地图在脑海里铺展开来，漳州的荔枝林、厦门的海浪、东山岛的礁石，突然都有了具体的意义。领取68元工资时，司务长反复叮嘱："这是两个月的津贴，省着点花。"我把纸币攥得发潮，那分量让我想起器械场的铁杠、靶场的炮栓，原来青春的重量，真能称出斤两。



我们学员班长黄土成（左一）周三祥（中间）笔者（右一）郑州聚会的合影

离别的前夜，全中队围着操场坐成圆圈。贺教员用筷子敲着搪瓷缸唱《送战友》，湖南兵周三祥拿出藏了半年的辣椒肉酱，珲春兵高庆喜把舍不得吃的压缩饼干掰成小块，我这个九江兵从校东门的东山嘴子乘降所小卖部买来红肠和啤酒。不知谁起了头，《打靶归来》的歌声从低吟变成合唱，当唱到"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时，月光突然变得格外清亮，照亮了许多人悄悄抹泪的脸。我摸着背包上"沈阳炮校"的烫金字样，突然明白，这座熔炉锻造的不只是军事技能，更是刻进骨髓的军魂。

南湖清淤：冻土下的青春暖流

毕业季的序章，其实早在初春就已奏响。当沈阳的冰河还未解冻时，我们十个毕业中队开赴南湖公园清淤。冻土有半米厚，铁锹砍下去只留个白印，没干半小时，就有三把镐头崩了刃。中队长王虹站在冻土堆上喊："侦察兵是炮兵的眼睛，清淤就是给古城通经脉！"他的东北话带着爆破音，震得冰碴子直掉。

2024年我们中队齐聚郑州的合影照

我这个城市兵从没见过这阵仗。农村兵马建广教我用镐头斜着刨，"看，像劈柴那样使巧劲"，他的山东话混着哈气，白雾在睫毛上结成冰晶。最累的是拉平板车，班长黄土城把绊绳勒进肩膀，五个人弓着背往坡上拽，绳子嵌进肉里生疼。有次我实在没劲了，绳子松下来，黄土城回头怒吼："城里娃就这熊样？"那声吼让我憋足了劲，直到肩膀磨出血痕也没敢松绳。

中午炊事班送来猪肉包子时，我们蹲在沟沿上狼吞虎咽，热包子的白气与哈气交融，模糊了彼此的脸。教导员田洪宽举着喇叭喊："二班蒋湘斌手磨穿了还在干！"话音刚落，全场响起震天的号子声。到了晚上挑灯夜战时，十个中队的人马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战友，只要看见没挖完的冻土坑，就抄起家伙往上冲。当最后一车淤泥运出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沾满泥浆的脸，突然爆发出疲惫的笑声。

1984年毕业季时的笔者

岁月回甘：永不生锈的青春徽章

四十年后的沈阳炮校侦察中队毕业季郑州联谊会上，我见到了黄土城和周三祥。酒过三巡，三祥突然卷起裤腿，膝盖上那块月牙形的伤疤在灯光下泛白："看，南湖清淤时被冻土块砸的。"黄土成摸着布满白发的脑门大笑："当年拉平板车，把我腰间盘都拽突出了。"我们看着彼此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那年在澡堂，热水冲下的泥浆在池底积成小山，而我们靠在瓷砖墙上，连抬手擦肥皂的力气都没有，却还在争论谁挖的冻土更多。

郑州聚会时第一任中队长张传文（左一）第二任中队长王虹向学生致意

如今翻看老照片，器械场的霜花、军列的窗沿、靶场的弹壳、南湖的淤泥，都已在岁月里凝成琥珀。那些被汗水浸透的作训服、磨破掌纹的白手套、写满数字的计算纸，连同严小林的呐喊、高庆喜的朗诵、黄土城的怒吼，都成了青春最鲜活的注脚。沈阳炮校这座熔炉，不仅锻造了我们的筋骨，更淬炼出"党指到哪就打到哪"的军魂，让我们在往后的岁月里，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雨，都能像当年跃过木马、拉过平板车那样，挺直脊梁，奋力前行。

2024年我们中队参加郑州聚会的师生和军嫂参观洛阳龙门石窟时合影

此刻窗外正下着雨，敲在玻璃上的声响，多像当年军列碾过铁轨的韵律。我知道，在时光的深处，1984年的那个毕业季，永远停留在沈阳炮校的梧桐树下，停留在南湖公园的河渠边，停留在每一个穿过军装的人心里——那里有永不褪色的热血，有永不生锈的青春，有一群青年在熔炉里淬火成钢的永恒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