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日记】漫长的夏日

庄蝶

2025年6月25日 星期三 晴

凌晨，窗帘的缝隙里便渗进了灰白的天光，强硬而无礼。

这才躺下几个小时？窗外的哈密城却已然醒来。

在哈密，早上四点多天就亮了，晚上十点多钟天才渐渐地黑下来。一天二十四小时，黑夜只有六个小时，一个长达十八小时的夏日，真够漫长的。以前常说长夜漫漫，在新疆都被逆转了。说长日漫漫应该一点也不过分。

我睡眼惺忪地拉开窗帘，凉风立刻扑进来，裹挟着昨夜尚未散尽的干燥土腥气。

天光白蒙蒙一片，城市已开始它悠长的白昼接力。

天光彻底大亮，街道却反而显出奇异的空旷。白杨树的影子被拉扯得细长斜瘦，躺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日光早已不再是晨起时那朦胧的灰白，它化为亿万根金针，锐利地穿透稀薄的空气，扎刺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整个哈密城渐渐变成一只沉默的蒸笼。

窗外的街市，这漫长白昼里少有人迹。人们似乎都隐遁了，藏进了厚墙土坯房围起的小院深处，藏进葡萄藤架下那片吝啬的绿荫里。

没有蝉鸣，没有聒噪，只有无边无际的日光统治一切的寂静。

空气凝滞不动，白花花的地面升腾起模糊的热浪，模糊了远处房屋的轮廓——这凝固的时光里，只有热浪在无声地翻滚。

连时间也在这炽热里溶解了其固有的形状。

午后漫长的空白时段，仿佛整个城市都沉入了高温的假死状态。

元代关汉卿有“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的诗句。

这是一个物理时空的悖论。“日月长”直指白昼的物理性延长（如哈密夏至16小时日照），而“天地阔”骤然将视野推向无垠，当个体生命在漫长日照中感到窒闷时，心灵却能在戈壁瀚海的辽阔中获得释放。

这种张力恰似葡萄藤架上交织的光影：烈日越是暴烈，绿荫庇护下的清凉便越发珍贵。

元代文人面对乱世的方式，与沙漠子民应对长酷暑是如此的异曲同工：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这正如哈密老农在正午酷热时躲进地窖休憩，傍晚再起身灌溉葡萄园的“闲快活”。

关于长日，哈密没有李之世“长日江干苦滞淫，寒潮过雨澹阴阴。”的阴雨连绵 ，到有李煜“朱扉长日镇长扃”的时光与难遣的孤寂。

如果你神清气爽，心境颇佳，自然也可以有白玉蟾“长日扃门坐小亭，松阴竹影自清清。”的禅意与自然的交融。

从文学的视角看，长日不仅是时间的延续，更是对人类精神韧性的考验。无论是文学作品中的角色，还是沙漠中的子民，都在时间的锤炼下，让生命绽放出独特的光芒。

直到傍晚九点，太阳的威力终于显出松懈的迹象，如同一个跋涉已久的，脚步渐渐沉重。

天空被涂抹上一片温柔的橙红，城市轮廓的线条在暮色里变得柔和起来。

此时，巷子里才开始有了些微声响：妇人提了水洒在自家门前滚烫的地面上，滋滋的蒸发声里升起一缕瞬间的白气；老人搬了小凳坐在院门口，摇着蒲扇，彼此间低声絮语。

这里没有夜晚的狂欢，寂静并非匮乏，而是另一种丰盈：它是白日劳作后大地深沉的吐纳，当白昼把每一滴能量都挤榨出来，夜晚便只留下给万物喘息和生长的空间。

哈密的夜，不是结束，而是生命在白日里耗尽气力之后，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吸收与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