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

雪狐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犬吠》</span></p><p class="ql-block"> 文/ 雪狐 图/AI文生成</p><p class="ql-block"> 退休教师周叔与当医生的老伴膝下,养着两只棕色卷毛泰迪。泰迪们眼睛精灵般闪烁着神光,它们懂得在老人默默出神时轻轻依偎,也懂得在老人放下电话后,用温热的舌尖舔舐老人落寞的手背。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儿子在深圳国企端起了光鲜的饭碗,女儿也嫁作他人妇,有了自己的烟火日子。老两口的世界,便只剩下彼此、太极、广场舞,以及这两只通晓人意的泰迪。它们成了老两口晚景里最忠实的倾听者,填满了孩子们渐行渐远的空旷位置。</p><p class="ql-block">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周叔被一阵异常的呜咽和爪子焦躁抓挠门板的声响惊醒。他心下一紧,慌忙披衣下床,推开卫生间的门——老伴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僵直如枯木,眼神里凝固着惊骇与无助,嘴角歪斜,只能发出“嗬嗬”的含混声音。两只泰迪围着她,凄惶地呜咽着,不断用鼻子去拱她冰冷的手。</p><p class="ql-block"> 周叔脑中嗡地一声,瞬间空白一片,浑身筛糠似的抖。他跌跌撞撞扑向床头柜,抓起那部冷硬的老年手机,手指哆嗦着按下那个烂熟于心、标注着“儿子”的快捷键。电话拨出去,漫长的等待音每响一声,都像锤子敲在他心口。无人接听。再拨,依旧石沉大海。第三次,那冰冷的女声仿佛在宣告某种无情的判决。周叔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指尖冰凉,眼前发黑。老伴浑浊痛苦的眼神,像两根针扎进他心里。他抖得更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手机。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丝腥咸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疼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一瞬——还有女儿!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手指抖得几乎戳不准屏幕,终于拨通了女儿的电话。</p><p class="ql-block"> “爸?”女儿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p><p class="ql-block"> “快…快回来!”周叔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破旧风箱,“你妈…你妈瘫了!叫…叫不醒了!”</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头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女儿慌乱却强作镇定的指挥:“爸,别慌!千万别动她!快打120!我马上开车回来!立刻打120!”</p><p class="ql-block"> 周叔这才如梦初醒,抖着手拨通了急救电话。放下手机,他瘫软在地,望着老伴痛苦的脸,泪水无声地涌出。两只泰迪凑过来,温热的舌头不停地舔舐他颤抖冰冷的手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安慰般的呜咽。这微小的暖意,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支柱。救护车凄厉的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小区清晨的寂静。医护人员匆匆而入,迅速将老伴抬上担架。周叔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手里死死攥着老伴一只没有知觉的手,像攥着一段正在飞速滑落、无可挽回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直到急救车呼啸着驶离,周叔才猛然想起什么,颤抖着再次拨通儿子的电话。这一次,竟意外地通了。</p><p class="ql-block"> “爸?”儿子的声音传来,背景是嘈杂的人声和翻动纸张的哗哗声,清晰得刺耳,“这么早,什么事?我正开早会准备汇报呢!”</p><p class="ql-block"> 那语气里透出的被打扰的不耐烦,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穿透周叔所有残存的希望和期待。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老伴歪斜的嘴角、凝固的眼神、泰迪那焦急的呜咽……所有的画面在脑中轰然炸开,又被电话那头冰冷高效的背景音碾得粉碎。原来,天塌地陷的呼救,在千里之外的儿子耳中,不过是清晨一个不合时宜的噪音。</p><p class="ql-block"> “…你妈…瘫了……周叔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枯枝折断,“送…送医院了……”电话那头诡异地沉默了几秒,背景的嘈杂也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啊?”儿子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但随即又被一种程式化的急促覆盖,“……这么突然?爸,我这边正到关键时候!你先别慌,配合医生!我……我晚点开完会打给你!照顾好自己!”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忙音嘟嘟响起,像一串无情的省略号,残忍地悬在这崩塌的清晨。</p><p class="ql-block"> 老伴最终被确诊为突发脑梗,虽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半边身子瘫痪,语言功能也严重受损,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她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偶尔会艰难地转动眼球,望向病房门口,又失落地垂下眼帘。周叔日夜守在床边,握着老伴那只尚能微微动弹的手,一遍遍说着宽慰的话,尽管知道她能听懂的有限。他枯槁的手轻轻抚过老伴花白的鬓角,那干涸的眼窝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只有他自己知道,电话里儿子那不耐烦的责问和匆忙挂断的忙音,是怎样一把看不见的刀,将他余生最后一点依靠和念想,彻底剜去。</p><p class="ql-block"> 女儿匆匆赶回,跑前跑后,办理手续、联系护工、送饭喂药,眼下的乌青越来越深。她看着父亲骤然佝偻的背脊和母亲空洞的眼神,心里像压着巨石。她试着在病房角落给哥哥打电话,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恳求:“哥,妈情况稳定些了,但爸累得快垮了……你能请假回来几天吗?哪怕就两天,替替手也好……”</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的是沉重的叹息:“妹,不是我不想,实在是……深圳这边项目到了关键期,我请假就是撂挑子,饭碗都可能砸了!你们多费心,护工费、医药费我多出点!钱不够马上跟我说!” 那语气听起来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金钱足以熨平一切褶皱,填补所有缺席的沟壑。女儿举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越过忙碌的护工,落在父亲正笨拙地试图用小勺给母亲喂水的侧影上——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透的纸。</p><p class="ql-block"> 老伴出院后,生活成了更为沉重的负累。周叔笨拙地学着翻身、擦洗、鼻饲,每一次都耗尽他残存的力气。女儿尽力抽空奔波于两个城市之间,面容日渐憔悴,却也只能杯水车薪。儿子许诺的“多出钱”倒是准时,手机短信的入账通知冰冷而规律,却从未带来一丝人间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一个周末的黄昏,女儿风尘仆仆地提着大包小包赶来。刚进门,就看见父亲佝偻着腰,正极其艰难地试图把母亲从轮椅上抱到沙发。他憋红了脸,手臂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看两人都要摔倒。女儿惊呼一声,扔下东西冲过去帮忙。两人合力,才将母亲安置好。周叔瘫坐在一旁,大口喘着粗气,额上全是虚汗。两只泰迪安静地伏在女主人脚边,不时抬头看看她,又看看累得说不出话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周叔沉默地收拾着碗筷。女儿看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洗洁精泡沫里缓慢移动,忽然下定了决心,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爸,妈,收拾收拾,过两天跟我回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只正依偎在一起的泰迪,“都去。小卷毛它们……也一起。” 老伴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点点。两只泰迪似乎听懂了,立刻竖起耳朵,发出细小的呜鸣,围着她的轮椅轻轻打转。</p><p class="ql-block"> 搬家那天,阳光刺眼。家具大多留给了新租户,只带走必要的衣物和两只泰迪的窝。东西不多,搬家公司的小伙子三两下就装好了车。周叔最后环顾这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目光落在空荡的墙角——那里曾经放着儿子中学时得过的足球奖杯,如今只剩下一圈淡淡的印子。他轻轻叹了口气,锁上门,推着老伴的轮椅走向楼下的车。</p><p class="ql-block"> 刚出单元门,一辆挂着粤牌的黑色轿车风尘仆仆地刹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儿子西装笔挺地钻了出来,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爸,妈!”他快步上前,目光扫过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父亲花白的头发、妹妹平静的脸,最后落在车斗里关着两只泰迪的航空箱上,“这是…真要搬走?怎么这么突然?我那边刚忙完一个段落……”</p><p class="ql-block"> 周叔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波澜,像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女儿正要开口,儿子却像是急于打破这难堪的沉默,自顾自地接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和一丝属于都市人士的抱怨:“嗨,其实……深圳那房子最近跌得厉害,压力山大!我这次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航空箱里,两只棕色的泰迪突然对着他激动地狂吠起来,叫声短促而尖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警告。它们小小的身体绷紧,精灵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这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那激烈的犬吠声撕破了虚假的平静,在安静的楼道口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代替无法言语的老人,发出最原始、也最悲凉的控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