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饮到漫品

修蝉

我打小在北方农村野惯了，喝水都是抱着瓢“咕咚咕咚”猛灌。头回见功夫茶那阵仗，差点惊掉下巴——茶杯比隔壁三婶家猫舔奶的碟子还小，倒茶的人跟转陀螺似的左三圈右三圈，最后就倒出一丁点儿。我仰头一口闷完，砸吧砸吧嘴，味道是不错，只是十几杯下来愣是把我给喝渴了。心里直犯嘀咕：这哪是喝茶，分明是拿小杯子给嗓子眼挠痒痒嘛！

可谁能想到，2019年在南方时，我鬼使神差抱回一把紫砂壶。壶身上刻着“曼希陶艺”，里盖戳着“顾景舟”仨字，一面鎏金花鸟像是要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另一面“喜上眉梢”四个大字闪着金光，据说是顾老早期作品。

从机场安检开始，我就攥着壶手心冒汗，生怕安检员把它当成可疑物件；候机时我把壶捂在怀里，路过的大妈还以为我揣着个婴儿。落地后走在路上，感觉自己走路都带风，心里直乐：莫不是老天爷赏饭吃，让我捡了个大漏？



说起来，紫砂壶这玩意儿，简直是器物界的“老顽固”。别的物件见风就老、遇水就垮，它却活得比村里百岁老寿星还硬朗。水火不侵，扔哪都不挑，就算在犄角旮旯吃灰十年，挖出来擦巴擦巴，照样亮堂得能照见人影，活脱脱成了精的“老神仙”。



起初我瞅着这壶，跟看村口磨盘似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直到有回心烦，随手拿它泡了壶茶。正对着壶嘴猛灌时，壶身茶渍的纹路突然活了过来，蜷曲缠绕如山中云雾凝成的篆字，又似老匠人掌心交错的掌纹，藏着说不尽的岁月密码。打那以后，我才发现这壶里藏着的门道——每次热水一浇，壶嘴“咕嘟咕嘟”冒热气，就像它扯开嗓子唠嗑：“嘿，来听我讲讲从前的故事！”



玩壶这事儿，跟闯关似的，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时，我跟小孩进糖果铺似的，看啥壶都稀罕。管它这把“顾景舟”是真是假，先供起来再说！家里金贵的茶叶全拿来伺候，朋友要是说不好，我能争得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直冒。碰上个外行说不出门道，我更是觉得自己眼光独到，捧着壶能乐呵一整天。

可这美梦没做多久，就跌进了第二重境界的“大坑”。我开始翻书查资料，越看越懵——代工壶、加料泥、模具货……听得我脑袋嗡嗡响。盯着壶上的“顾景舟”戳印发呆，越看越觉得字迹歪歪扭扭，连带着想起朋友上次请我吃饭时那意味深长的笑，难不成真是拿我当冤大头？心里那座紫砂壶大厦“轰隆”一声塌了，一边怀疑赠壶朋友的诚意，一边又对紫砂壶爱得不行，像心里住了俩打架的小人儿。

这期间还总碰上些“半吊子高手”，张嘴就说“这壶泥料好、把儿好，还是鎏金的”，可到底好在哪？说得云里雾里。我请教来请教去，越听越迷糊。有回信了“高手”的话买一把贵妃壶，被真正的行家一眼看穿，臊得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干脆潜水隐身，戴着“马甲”在论坛里偷师学艺。



等摸爬滚打出了第二重境界，我才算真正看懂了紫砂壶。到了第三重境界，再看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心里却透亮得很。有名气的大师壶我瞧得起，没名气的匠人壶只要做得好，照样爱不释手。这时看壶看的是气势、神韵，不再被花里胡哨的名家名壶糊弄。

从抱着瓢牛饮凉水，到和这把壶对坐细品岁月，倒像是老天爷偷偷给我的人生换了个有趣的剧本。现在我总算懂了功夫茶的妙处。从前嫌这喝茶的架势麻烦，如今慢悠悠烫杯、注水、出汤，倒像是在和紫砂壶演对手戏。那一小杯茶细细抿，能尝出千滋百味。这壶看着普通，细究起来，故事能从村头唠到村尾。开心时泡壶大红袍，茶香顺着喉咙往下钻，浑身细胞都跟着雀跃；烦闷时喝口绿茶，苦涩里泛着回甘，比听视频号里那些鸡汤大道理还管用。



你说这壶怪不怪？明明不会说话，却比谁都懂人心；明明是团泥烧的物件，却比许多人活得通透。往后的日子，就和这把会“唠嗑”的老伙计慢慢过，管它外头风雨多大，守着这一方茶香，慢慢品，慢慢悟，倒也乐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