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望月怀远》

苍山一画

望月怀远①（唐）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②。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③。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④。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⑤。 【注释】①［怀远］怀念在远方的亲人。②［天涯］天边，指极远的地方。③［情人］有情之人。［遥夜］长夜。［竟夕］终夜，整夜。④［怜］爱。［露滋］指露水浓重，润湿衣服。［不堪］不能。［盈手］满手，意即捧满手。［寝］卧室。［佳期］指相会之时。【译文】一轮皎洁的明月从海面上徐徐升起，此时此刻想必远在天涯的亲人也和我一样在仰望明月，遥寄思念之意。怀远的人怨恨这黑夜太长，久久不能入睡，心中涌起绵绵的思绪。吹灭蜡烛，屋子里洒满可爱的月辉；披衣走出屋外，夜露沾湿了衣裳，让人感到有几分寒意。月光美好却不能捧起来送给远方的亲人，还是回家睡觉吧，也许在梦中我们能够欢聚在一起。 【赏析】张九龄此诗借明月意象编织时空交织的情感网络，将望月的清辉与怀远的幽思熔铸为一，堪称“景语即情语”的典范。全诗以月起兴，以梦收束，在海天月色的流转中，演绎着人类共有的思念哲学，语言凝练而意境邈远，情致深婉而余韵悠长。首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破空而来，奠定全诗的时空坐标系：“生”字赋予明月以蓬勃的动态感，仿佛月轮自海面冉冉升起，波光与月光交相辉映；“天涯共此时”则打破空间阻隔，让诗人与远方之人在同一月光下心灵相契。这十字既写眼前之景，更拓开想象之境——当明月跃升海天之际，天涯各一方的人虽相隔万里，却共享同一缕清辉，思念便在这“共时”的默契中悄然滋生。此联看似平易，却以“海天”的壮阔与“共时”的细腻，构建起“怀远”的情感基石。 颔联“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承“共此时”而来，转写思念的具体情状：“怨”字下得精妙，非真怨夜长，而是因思念难耐而觉长夜漫漫，将抽象的愁思转化为可感的时间体验；“竟夕”二字见出相思的绵密不绝，从月升之初到夜深人静，诗人始终沉浸在对远方人的牵挂中，辗转难眠。这一联以流水对的形式，将“怨”与“思”的因果关系自然勾连，语言如行云流水，却道尽有情人被思念啃噬的煎熬。颈联“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聚焦于望月的细微动作，见出诗人的孤寂与执着：室内，他吹灭烛火，任月光盈满房间，“怜”字透露出对月光的珍爱，仿佛这是远方亲人寄来的慰藉；室外，他披衣徘徊，直至露湿衣襟，才惊觉秋夜的寒凉。这两个动作一前一后，一室内一室外，既写出诗人对月景的沉醉，更暗合内心的辗转反侧——灭烛是为了更清晰地感受月光，披衣是因相思而无法成眠，细节中见出思念的深沉与绵长。 尾联“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以奇妙的想象收束，将思念推向超越现实的境界：诗人想捧起满手月光送给远方之人，却深知这美好的愿景终成虚妄，唯有回到寝榻，在梦中追寻相聚的佳期。“不堪”二字写尽现实的无奈，“梦佳期”则寄寓着对重逢的期许，虚实之间，将无法传递的思念转化为对理想境界的向往。结句虽戛然而止，却留下悠长的余韵——当诗人沉入梦境，那未竟的思念与期待，仍在月光下静静流淌。 全诗最动人处，在于将个人的怀远之情升华为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明月是自然景物，更是情感载体，它跨越时空，连接着分离的人；思念是个体感受，却因“天涯共此时”的共情，成为普世的心灵共鸣。语言上摒弃雕琢，以“生”“共”“怜”“梦”等寻常字眼，勾勒出月光下的相思图谱，达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艺术境界。张九龄在此诗中展现的，不仅是对远方亲人的眷恋，更是对人类情感中那份永恒期待与温柔守望的礼赞——当我们抬头望见同一轮明月，思念便不再是孤独的独白，而是跨越山海的心灵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