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脊梁

杜清闲

贺兰山沉默着，山麓下无数西夏陵的残碑断碣，斜插在荒草里。千年风雨削去了碑上的刻痕，连李元昊的尊号也已模糊难辨。可那坟丘深处，犹然渗着一种倔强的气息，黄土的魂魄固执地不肯散去，宛如高原上吹来的风，刮过一代又一代，终在塞上江南扎下根来。

风自陕北高原起，裹挟着黄土的颗粒，推着扶老携幼的人群向西流徙。褡裢里几捧黄米，便是他们扎根异乡的全部凭依。初时，他们蜷缩在银川城垣的角落，泥屋矮小如匍匐的骆驼刺。然而当炊烟升起，那黄米馍馍粗朴温热的香气，便如信天游一般苍凉而固执地穿透了塞上的风沙。馍的温热入腹，是劫后余生的踏实，是流离之人从脏腑里升腾起来的、一点卑微又顽强的暖意。

这些陕北人，如同坚韧的骆驼刺，在贺兰山下贫瘠的砾石间扎下了根须，更在银川凤城百业的肌理里蔓延开来。西夏王陵边，便有石匠老刘的身影。他每日蹲踞在巨大的碑石旁，苍老的额头沟壑纵横，竟与石上的纹路浑然相似。他手中沉重的铁錾，一下下敲打着顽石，火星迸溅，石屑纷飞。那錾子落处，西夏文神秘的笔画便一点点从石头深处显影出来。老刘不懂那些字句，只知这石纹里藏着一个王朝的呼吸。他粗粝的手指抚过冰冷的刻痕，如同抚过岁月深处的暗河。西夏王侯的功业早已被风沙淘洗，而老刘錾子底下飞出的石屑，却日复一日融进了贺兰山的泥土里，化作新的碑碣。

王陵之外，市井深处，另有一脉陕北人的精魂在默默流淌。南门里，老杜那间小小的文书代笔铺子，门脸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入。他伏在斑驳的木案上，鼻梁架着一副断了腿又用棉线缠好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针尖。冻僵的手指呵一口热气，便又执起那杆秃笔，在粗糙的土纸上小心游走。代写书信、契约、诉状……笔下流淌的，尽是升斗小民的生计与悲欢。有人嫁女，他写喜帖，墨痕里似能渗出吹打班的唢呐声；有人告状，他写诉词，字里行间又仿佛听得见衙门口惊堂木的脆响。老杜那秃笔尖流出的墨迹，悄然渗入银川城巷的砖隙地缝，为无数微尘般的日子做了无声的注脚。

银川城北，黄河古渡，风沙吹老了渡口，却吹不弯拉骆驼的老秦的脊梁。夕阳熔金，把他的身影和身边骆驼的影子一同拉长，投在滚滚浊浪上。他牵着骆驼，沉默地走在河滩，踩着前人踩出的旧道。古渡口荒废已久，堤岸的石头被岁月磨蚀，刻满黄河水无言的年轮。老秦粗糙的手掌抚过石上深深浅浅的勒痕——那是昔日纤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咬下的印记。他抬眼望河，浑浊的水面映着落日，如同映着无数沉浮湮灭的舟楫与悲欢。驼铃单调地响着，仿佛在为消逝的樯橹与号子低徊叹息。那铃声，轻轻叩击着黄河古老的胸膛。

李元昊的宫阙终成荒丘，而老杜的秃笔写不尽小民的烟火，老秦的驼铃摇不完古渡的黄昏。光阴流转，银川城的街巷日益宽阔，但拂晓时分，那熟悉的油香总在街角巷尾准时升腾。油锅里，黄米面与宁夏白面揉合的面团在热油中翻滚、膨胀，炸成金黄浑圆的油馍馍。馍馍出锅，滋滋作响，粗粝的麦香混着新揉入的枸杞那温润的甘甜，一同飘散。这香气，是黄土高原的魂灵，经过黄河水长久的淘洗浸润，终究在塞上的晨风里稳稳立住了脚跟。

无论王侯将相，抑或贩夫走卒，陕北人背着一身黄土，将命脉扎进了贺兰山的石缝、银川城的砖瓦、黄河水的波痕之中。塞上江南，分明是无数双粗粝的手，于风沙深处，默默托举而出的绿洲。油锅里日复一日翻腾的油馍馍，那粗朴而温热的香气，便是他们无声而倔强的宣言——活着，并且要在这片土地上，扎扎实实地活出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