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章：刺眼的阳光

薛仲舒

“全军大比武”的名额下来，如同滚烫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威压悬在二连头上。全师挑选各团的尖子兵尖子连硬碰硬，二连过去几年，连入选资格都摸不着边。

动员会在连部小礼堂开得憋气。底下兵的眼神躲闪，像被强光惊着的兔子。“就我们这‘少爷连’？上去垫底丢人吗？”不知谁角落里冒出这么一句嘀咕，声音不大，却刺耳。

王猛猛地一拍桌子！破旧的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少爷兵？”他吼出来，脸上那盘棋后的阴沉早没了踪影，只剩下燃烧的激愤，“想当少爷现在就给我滚蛋！别穿着这身衣裳占着茅坑不拉屎！出去！”

他伸出的手指尖微微发颤，因暴怒而青筋凸起，直直指向大门的方向：“有种就去！孬种留下！”

偌大的屋子里，寂静得能听见房梁上几只觅食的老鼠慌乱的踩踏声。没人动。

王猛的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轮次扫过每个人脸上：“留下？那就别跟我说什么狗屁‘关系’‘人情’！从今天起，是骡子是马，都给我拉到集训场上遛！”

集训营地的日头毒辣得晒掉了三层皮。

障碍场上矮墙生满了青苔，又滑又腻。王猛带着几个班长，扛着木板来来回回，把一处处可能磕碰到手脚的棱角都仔仔细细包起来。兵们练倒功，他蹲在旁边看那个动作最不协调的新兵蛋子一次次摔，尘土飞扬里吼道：“抬腚！腰板直！用力过头想飞升？！”

汗水在地面砸出了无数个小泥坑。

靶场。风吹日晒把铁丝网烤得滚烫，王猛趴在烫人的沙土地上，手臂贴着滚烫的地表一寸寸往前爬，尘土和汗水糊了一脸，活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他身后，几个兵有样学样跟着，动作歪歪扭扭，爬得呲牙咧嘴。王猛回头看一眼，猛地吼道：“爬快点！拖后腿回去都给我跑个五公里醒醒神！”

烈日下几个兵脸更绿了。

我则守在战术训练场，那堆砖块垒砌的简陋障碍物像一排破败的假牙。有个老兵练低姿匍匐动作时蹭破了手臂，他嘶嘶吸着凉气，正要习惯性地找水壶冲洗。我解下腰间水壶递过去，却按住了他想倒水的手。

“不行，”我阻止他，“脏水里爬出来才能练出硬皮！这点疼，后面有得是！”

老兵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他一咬牙，抓起一把干燥的沙土，狠狠抹在手臂那道长长的伤口上！沙粒摩擦着翻开的皮肉，他整张脸瞬间扭曲，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硬是把那声痛哼死死憋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扭开头，再次扑向低矮冰冷的砖墙！

尘土又一次弥漫开来。远处靶场的枪声断续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灼热的沙土混合的气息。

全军大比武的战报是夜里飞回来的。团部吉普车引擎还在外面低沉地轰鸣，通信员已撞开营部那扇“嘎吱”作响的木板门冲了进来。汗水把他额前的头发全部粘在了脑门上，一张嘴喘得说不出话来，手抖得连那张薄薄的电报纸都几乎捏不住。

啪！

纸张被他猛力拍在桌上。上面的墨迹仿佛瞬间灼热起来：“报告！二等功！二等功连！给二连！”

营部炸锅了。狭窄空间里爆发出的吼叫声把屋顶的灰尘簌簌震落。王猛从角落的凳子上“腾”地弹起来，一步跨到桌前，像一头发了狠的狮子。他一把抢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双手攥得死紧，纸张被他手指上厚硬的茧子捏得哗啦作响。他一遍遍盯着纸上那四个字，嘴唇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灯光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像深潭底部翻涌的光。粗砺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印着荣誉的纸张边缘。营房里回荡的全是嘶哑的欢呼，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和后背不易察觉地微微抖动了一下，喉结重重地滚动了数次，才转过头看向我，眼角有些可疑地泛红。

“……是！是我们二连！”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更像一场战役后耗尽全力的呼号。那目光里，盘棋之后的屈辱、食堂对坐的僵硬、训练场上摔打出的棱角、烈日下爬行时的血汗……种种磨砺淬炼出的火焰与寒冰，都在这一刻，在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熔炼成了一块沉甸甸、透着血火光泽的东西。

窗外，如墨的夜空下，二连营房窗户透出的灯光次第点亮，欢呼声终于冲破门窗的限制，在沉静的夜色里激荡开去。每一盏灯似乎都比平日更加明亮，将整个营区涂上了一层滚烫的荣耀光彩。

时间流转得无声而执拗，像无声奔涌的暗河。

团部收发室的窗口前又排起了队。窗里递出来的不仅仅是一张张汇款单和几本杂志，更有一份份盖着红色印鉴、象征命运转折的硬壳纸。

“刘勇！你的通知！”

“张伟华！你的也到了！”

名字被一次次喊响，每一次都换来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呼。一张张被油汗浸润又被日光晒得黢黑的脸，挤在小小的窗口前，带着点怯意地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拆封的手都微微发抖，待那印着威严军徽标志的录取通知书展开在眼前时，指尖的颤抖再也压抑不住，连带着纸张也簌簌作响。有人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露出被劣质香烟熏黄的牙齿；有人怔怔看着上面的字，眼里猝然浮上一层水光，猛地用手背在脸上狠狠抹过，迅速别开脸，只有喉结在急促地滚动。

王猛也接到了一份。他没有去挤那扇小窗，通知书被通信员递到他手上。他捏着信封一角，沉默地走到操场边那棵高大的老槐树阴影下。信封被他两指捻着，对着午后毒辣的太阳举起，似乎在审视那纸张透过阳光显现的质地与纹路。汗水顺着军帽的帽檐淌下来，流到眼角，带来细微刺痒。他低头，粗大的拇指顺着信封边缘缓缓划过，动作谨慎如同处理一枚易碎的雷管。信封没有被打开。他看了片刻，又缓缓将视线投向远处训练场上正喊着口号奔跑的新兵方阵。

阳光落在他帽檐投下深深阴影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宽阔厚实的脊背，在槐树斑驳的光影里，绷得越发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重剑。

十四封军校录取通知书如约而至。它们静静躺在那张熟悉的营部办公桌上，硬质的纸页在灯光下闪烁着沉静而锐利的光泽。桌沿上，摆放着一本普通的撕页台历。过去的每一页空白处，都被用黑色的粗笔用力勾画了一个个醒目的叉号——那是撕下来的日子，是无声倒数的标记。

日历本已撕掉大半，那些或浓或淡的叉号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大半本的侧边。指尖划过这行用黑色叉号构建出的轨迹，它们坚硬而沉默地延伸着，像一列奔赴疆场的士兵。

终于，这漫长的、带着煎熬也带着期望的旅程走到了尽头——最后一页日历被我翻开，崭新的墨迹在那早已定格的日期上重重划下最后一笔。

“咔哒”一声，笔帽合拢。一个周期圆满了。

那十四张军校录取通知书依旧在桌面上无声地躺着。它们仿佛不仅仅代表着十四种不同起点，更是十四把刚刚从熔炉里锻造出的、棱角崭新、锋刃尚未开光的利剑雏形，静静地躺在这张沾满了汗水、尘土与梦想气息的旧木桌上，等待着时间与战火最终的淬炼。

岁月无声，却又如同奔涌的长河，裹挟着河床里一颗颗石子前行。

最初是张伟华的信，寄自遥远西陲的边防哨所。几张随信附上的照片抖落出来：照片里曾经略显文弱的士兵如今肩章闪亮，在连绵雪山冰冷的映照下，他脸上的稚气被寒风吹刮得干干净净，眉宇间只有风雪磨砺出的冷硬棱角。

“副参谋长了。”我看着照片右下角一行小字地址，指尖在冰冷的纸张上摩挲着，“嗯……是西线那座最难啃的‘冰窟’。”

又过了几年，老周从南方那片终年闷热、瘴气弥漫的丛林腹地打来电话。信号失真严重，电流杂音伴随着他瓮声瓮气的嘶吼断断续续：“……雨大得能把人骨头敲酥了！嘿！可咱这一拨老底子……没一个人拖后腿！参谋长当得……像个野猴子王！”笑声穿透沙沙电流扑面而来，仿佛还带着南国雨林的潮湿与蒸腾热气。

刘勇升任参谋长的消息，是团部一张正式而简洁的通报文件带回来的。照片上的他已不复当年在障碍场上咬牙打滚的模样，眉梢眼角沉淀下冷峻的果决，肩膀上的星徽熠熠生辉。王猛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看了许久，最终手指在刘勇穿着笔挺常服的身影和肩章上那颗星点了点，嘴角抽动了一下，到底没评论，只是把纸递还给了我。

还有最后一个当年沉默如石的老兵，那份任命到达时悄无声息。我点开手机相册里他发来的新照。军装的布料纹理清晰可见，背景是辽阔如海的湛蓝天空和一望无际的深灰水泥跑道，巨大的军机在角落露出冷峻的钢铁棱角，庞大的停机坪背景上，他挺立如松，帽檐压得很低，嘴角抿成一个不容置疑的刚直线条。

四个志愿兵，参谋长。曾经在训练场上灰头土脸的身影，在障碍网中笨拙爬行的动作，在烈日下咬紧牙关的坚持……此刻都熔铸进这一身身象征着部队中枢神经的肩章里。

时间把所有人从青涩推向了成熟，从士兵推向了将军。但总有些事情，像河床底最坚硬的花岗岩，无论水流如何冲刷，轮廓始终不改分毫。

又回到部队。陪同首长例行巡视已成惯例。

现代化作战室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灯光明亮而不刺眼，均匀地洒在中央那片巨大的电子沙盘上。山脉、河流、道路、防御工事……在精密的电子模型中以虚拟形态清晰呈现，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微光。几位身着不同兵种常服的校官屏息凝神，视线牢牢锁定在电子地形图变幻的标记上，空气里流淌着无形的紧张，像拉满了弦的弓。

王猛背着手站在沙盘主控台前。他现在的位置，代表着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指挥体系。深绿色常服的肩章上，金色的星徽在灯光下流转着沉稳凝练的光芒。他眉宇间刻着风霜也积淀着难以撼动的锐利气场，此刻微眯着眼睛，视线扫过电子沙盘模拟阵地上瞬息万变的兵棋推演，像是在心中预演一场真实战争。

短暂的沙盘推演间歇，他忽然侧过头。

目光穿透房间内弥漫的无形紧张空气，直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仿佛瞬间剥蚀了这数十年积累的星徽与指挥重担，重新变得像棋盘对面那个年轻排长时一样锐利直接，却又包裹着太多被时间冲刷出来的复杂质地——有激越的斗志，也有沉淀的感慨，还有一点点几乎被岁月磨平的顽皮挑战。

他唇角的线条微妙地向上拉扯了一下，几乎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微笑，声音低沉，字眼吐得异常清晰，在安静的作战室中撞出微微的回响：

“老指导员，”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穿透时空的意味，直抵内心，“这次，让双马……还是？”

窗外，正值演练时刻。一队队士兵方阵踏着惊雷般的统一节奏跑过宽阔的训练场，整齐划一的脚步踏在坚实的大地上，如同敲响巨大无比的战鼓，发出震撼山岳的轰鸣，一阵阵冲击着作战室的玻璃幕墙。

巨大的声浪从窗外汹涌袭来，窗玻璃嗡嗡地共鸣着。这声音洪流撞进耳膜，与二十年前某条晨操跑道上，一群青涩却拼尽全力吼着号子、迎着初升朝阳把步伐踏得山响的模糊画面骤然重叠。

王猛嘴角扬起，目光灼灼如电，那笑意如同当年棋局旁新兵竖起的大拇指所映照的未来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