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刺眼的阳光

薛仲舒

那一年，我从军区下到连队挂职。

“周指导员，请多包涵！这二连啊…有点特殊。”

副团长引着我往营房走时，连语气都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斟酌。

话茬儿悬在半空停了片刻，才补上更具体的描述。这“特殊”指的是位置。离城近到能嗅着水泥地面蒸腾的热气，营房门口马路喧哗，营区里却透出几分令人疑惑的松弛味道。

营房墙根下，两三个兵靠着墙晒太阳，制服最上头的两颗扣子开着，神态像城郊溜达的二流子，连走路声都缺乏那股铿锵节奏，懒懒散散，只余拖沓回响。

“特殊”更是人员构成的潜台词——关系户扎堆。这些半是子弟半是少爷的兵油子，全团上下谁都清楚二连是怎样的“烫手山芋”，既无人敢深管束，也无人愿费心整治。

副团长止步门前，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眉梢眼角的隐忧再明显不过。二连营部的木板门半掩，里头传出嘎吱异响——是有人把椅子腿摇得如同悬在惊涛骇浪里，那节奏蛮横里透着满不在乎的试探。

我伸手推开那道门。

光影骤亮惊扰了室内的安宁。一个身材壮硕的身影“嘎吱”一声压住椅背声响，稳稳顿住，脚却依然架在另一只矮板凳上方抖动着，有节奏的振幅敲打着无声的战鼓。正是王猛，二连一排长。

“呵？新来的头儿？”王猛眼神未抬，声音从抖动的下颌送出，腔调里粘着毫不掩饰的玩世不恭。他身边围拢的几个兵眼神粘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打量，更多的是一种等着瞧好戏的漠然。

“指导员……是吧？”他视线扫过我臂章，语调拖得绵长，“听说…下棋很神？要不…咱们先走一盘？”

他终于把目光投过来。不是士兵等待命令的敬畏眼神，倒像市井泼皮在掂量对手斤两，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提起。周遭安静下来，一屋子眼睛像无形丝线缠绕上来，织成一张静待破网的期待。

屋里空气沉甸甸压着，椅子脚有一下没一下敲打地面的闷响如同心跳，也像无声的催战鼓点。王猛身旁一个精瘦兵士伸手去拿桌上的兵棋，我目光却落在手边摊开的《孙子兵法》上，指尖轻轻挪开书页，声音不高，却把窗外的嘈杂都压了下去：

“让你两个马怎么样？”

这声音平淡，像在议论午饭吃什么。但效果立竿见影。

嘎吱嘎吱的椅子腿猛地定住，宛如撞上无形的铁闸。王猛一直悠闲抖动的小腿骤然绷紧，挺直的上半身几乎顶到了桌面边沿，他眼中那股玩味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硬质的光，像淬过火的铁砂。

他“嗬”了一声，像是被自己口水呛住，短促尖锐：“装…装过头了吧？”

笑声是冷的，带着锯齿。他眼神刀子般剐过来，锐利得能刮下一层皮肉。

“要不，”我迎着那目光，分毫不移，嘴角甚至勾了勾，“再加个车？”

王猛腮帮子绷紧，牙根格格轻响。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猛地一拍大腿。椅子腿随着他动作猛地蹭地后退，发出刺耳的一声尖嚎：“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今天就看看，是您‘让’得明白，还是我的兵……能把您的空城计……直接捅个对穿！”

话音未落，动作干净利落得像老兵出膛的刺刀。黑车黑马被他两指捏起，“啪”“啪”两声脆响，几乎是摔回了我的棋盒里。

“开盘！”他气势汹汹地坐定，手臂带起的风把窗台上一层薄灰都搅得浮起来。他执红棋，抢先拿起“炮”，猛打过去——重重落在棋盘最中央的那个点上，“当头炮”！力道之大，震得棋盘下的木桌都嗡嗡低鸣。那是开门见山，更是毫无保留下的战书！

几个旁观士兵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像被那气势掀起的无形气浪冲退一步。他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惊讶之余仿佛已看见硝烟弥漫的战场正被他们排长轰然炸开。

棋盘上杀气腾空。

炮声响起就是急行军。红方子力如潮水般一波波压下，奔袭狂野，杀气腾腾的“连环炮”直指九宫，每一步棋子落地都带着千钧的力道，仿佛要凭借这霸道的气势将对手的阵线冲个七零八落。

我的黑棋则如流水无声，沉潜应对。没有炫目的反击，只有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挪步——一个“兵”不声不响地拱了上去，一个“炮”默默横移两步。棋子在棋盘上轻移，在激流湍急中，总能在毫厘之间悄然避开锋芒，每每踏在看似不可能的位置。看似退让的步子里，藏着绵密的针脚。

十几回合走过，王猛额角亮了一层薄汗，鼻息开始粗重急促，如冲锋前的战马喘气。他凌厉的攻势仿佛撞进了无形的泥潭，锐气一点点被磨掉。他俯身的角度越来越大，几欲将自己完全压在楚河汉界之上，眉毛拧成了结。旁边有个兵偷眼瞟了一下我的表情，缩了缩脖子。

“嘶……” 低低的吸气声在王猛喉咙里滚过，又硬生生吞回。他捻着棋子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悬在那关键“車”上方许久，举棋难定。他抬眼再瞥棋盘，又猛地垂下头，似不愿再看那越来越狭窄、局促的局面。

终于——

他执棋的手悬在空中，仿佛凝固了。几秒死寂后，那只手缓缓垂落，沉重的棋子在指间晃了晃。他不再看棋盘，目光死死钉在对面那张纹丝不动的平静脸上，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一次，那声音因压抑而嘶哑：

“……输了。”

棋盒的撞击声清脆而突兀，仿佛砸碎了整间屋子凝固的空气。那几个看得脖子伸得老长的士兵猛地回过神，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晃动着难以置信的光。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仿佛要把这荒谬的一幕从眼前抹掉。

王猛僵硬地坐在那里，后背挺直却透着骨子里的疲惫。汗珠终于从他绷紧的下颌滴落，砸在褪了色的军绿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没有再看任何人，眼神胶着在黑白错落的残局上，那目光极深，有屈辱，有震惊，但最深处——像被强光猝不及防刺入的瞳孔，瞬间收缩后，反而透出了一点被碾碎后挣扎着聚拢的沉凝与思考。

良久，他倏地站起身。木头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沉闷而短促的噪音。他一言不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帽，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转身跨步走出了房门。脊背僵硬，每一步都踏得又沉又重。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屋内的空气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带着某种如释重负却又更加滞重的尴尬。一双双眼睛闪烁不定，像暗夜草丛里惊慌的萤火虫，最终聚焦在我的脸上。

无声的死寂被一个动作打破。刚才揉眼睛的新兵，悄悄竖起了大拇指，咧开嘴想笑，却在看清周遭压抑的气氛后，迅速抿住了嘴角。

我慢慢合上了手边的《孙子兵法》，书页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下午浓烈得有些刺眼的阳光穿过布满旧尘的玻璃窗，斜斜打在书桌上，照亮了棋盘上那只空掉的、曾经红方车马的位置。

那一盘棋，如同丢进浑浊湖面的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涟漪在之后几天层层荡开。

先是早操。二连向来是团部队列评比垫底的常客，连排长都懒得吼嗓子，口令声黏糊糊的。可自那盘棋之后，操场上的口令声第一次有了骨头，脆亮地劈开清晨的薄雾。脚步声仍做不到刀切斧砍，但踏地的气势沉了，拖着尾音的“一二一”也变成了绷紧的鼓点。

王猛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站在排头时脊梁挺拔如钢枪，绷紧的下颌线透出咬碎铁的决心。偶尔，他口令中气十足地冲某个节奏拖沓的兵吼：“磨蹭什么？脚底下踩棉花呢？！”

被吼的兵，多半是平日里散漫惯了的“关系户”，下意识缩了下脖子，脚步瞬间利索不少。那排长吼人的同时，眼角余光扫到我站在操场边树下的身影，便立刻扭开脑袋，眼神只坚定地盯着自己排的兵，喉结急促地上下滚了一下。

然后是食堂。我端着碗筷径直走向靠近打饭窗口的一号桌——向来是王猛那几个“刺头骨干”的老巢。一屁股坐下时，那一桌的声音瞬间凝固，空气骤然变得稀薄。

几个先打好饭的小班长，端着盘子迟疑地往这边挪了半步，眼神瞟着王猛，又瞟着我，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地坐到最远的角落去了。

王猛打了饭回来，他刚坐下就发现我已在对面安稳落座。他脸上肌肉线条骤然僵硬，那熟悉的、微不可察的下颌咬肌绷紧再次出现。他捏着筷子的手顿住几秒，终究没抬头，猛地扒了一大口饭，吃得又急又快，几乎要噎住。

他身边另一个排长咳嗽一声，想说什么打破沉默。我直接开了口，却是对着所有耳朵竖起来的一号桌：“昨天后勤的车，谁派去接老陈家那个小子的？”

问题平平淡淡，却像无声惊雷砸在桌面。围在桌子旁的人咀嚼的动作都顿住了。

王猛猛地抬头，脸因为憋气微微涨红。他身边的排长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空气粘稠得几乎搅不动。

“张排长。”我点了名，眼睛转向其中一个面色陡然发白的人。他一激灵，像是被无形的钢针刺中，慌乱挪开目光：“是……是我……指导员，他爹不是团里……”

“团里什么？天王老子？”我声音没提高，却冷硬如钢，“部队的规矩是给他爹定的，还是给所有人定的？”我放下筷子，“明天，该跑五公里武装越野的，哪怕是他爹开着装甲车过来，他也得用自己的腿跑完！”

“哗啦”一声轻响，是王猛手边的汤勺落进了碗里，溅起点点菜汤。没人去捡。他放在桌下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锐利如冰棱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碗里的饭粒上，仿佛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

几秒后，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了风。“吃完了！”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弓弦弹开。他没有再看任何人，端着空碗大步走向水槽，脚步踩得地板咣咣响。

沉默在身后蔓延开来，那张一号桌，第一次安静得只剩下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

那些刺儿、那些懒骨头、那些心里揣着背景的老兵油子，并非一夜之间就从泥沙里淘洗成了真金。有人咬着牙撑完五公里越野，脸白得像纸，腿抖得像风中的叶子，但没再敢半路搭后勤车溜号；有人吊单杠吊到手腕肿起老高，哼唧到后半夜，隔壁铺的王猛一脚踹在他床板上：“闭嘴！嚎丧呢？！”

二连真正震动全团，是半年后那场全团歌咏比赛。

礼堂巨大的穹顶下，聚拢了全团的目光。轮到二连登台前，台下甚至响起几声清晰到刻意的嗤笑——那声音刺耳得像是故意在死寂湖面投掷的石子。二连？那个“老爷连”？别把军区首长笑出内伤就不错了！

队伍走上舞台。灯光刺眼，台下一片模糊。几十套崭新的绿军装笔挺得带着刀锋的味道，每个人挺直的身躯在强光下拉出挺拔的暗影。

王猛站在第一排中央偏左的位置。他的呼吸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瞬，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朝侧幕方向扫去。然后，他挺直腰背，那宽阔肩膀如骤然张开的水闸。起头的第一句歌词从他口中猛然冲出，嗓音洪亮如同裹挟着铁砂的狂风，瞬间盖过所有残余的窃笑和杂音：

“向前——向前——向前！”

那声音像一枚穿透空气的子弹！在他身旁，在身后，整个二连的声音仿佛山洪被他的声音所牵引、所整合，在下一秒咆哮着奔涌而出，汇聚成摧枯拉朽的声浪，轰然撞击在礼堂每一寸墙壁和穹顶之上！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磅礴的合声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凝聚成钢铁洪流般无可阻挡的意志。巨大的声压让礼堂顶棚细微的灰尘簌簌震落。台下所有揶揄的表情凝固了，像被冰水瞬间冻结。前排的几个团领导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眼中最初的轻慢被这出乎意料的声威彻底荡涤一空，只剩下纯粹的震撼。

一首终了。

余音如洪钟在巨大的空间里隆隆回荡，震撼力让每一盏灯仿佛都在轻微震颤。台下陷入了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掌声猛地爆开！一开始还显得有些零星迟疑，迅速便如惊涛拍岸般席卷整个礼堂，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终汇成一片持续汹涌的、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惊雷！

王猛站在队列里，胸膛剧烈起伏，汗珠沿着鬓角滑落进衣领。他没看台下沸腾的人群，视线固执地盯着舞台最前方那道暗淡光线下浮动起落的尘埃光束，紧握的拳头在裤腿侧松开又握紧，紧抿的嘴角微微向上抽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战士在硝烟散尽的战地上，感受到筋疲力尽后的胜利味道时，最直接也最生硬的表现。

那次歌咏比赛，金灿灿的冠军奖状挂进了二连荣誉室。玻璃橱窗冰冷反光，映出一排排崭新的军帽下绷得笔直的下颌线。团政委过来给奖状时，拍了拍王猛的肩膀：“王排长，嗓子可以！队伍……带得更可以！” 王猛啪地立正敬礼，脊梁挺得一丝不苟，声音洪亮：“报告政委！是指导员……”

他猛地刹住话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次，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后半句“……是指导员教得好！”终究没能当众吼出来。他只是用眼角极其短暂地瞟了一眼旁边，那一眼又快又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