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给我的问题

井

周六早上，我还没起床，团团睡眼蒙眬走进我的卧室，默默地像个小动物一样趴到我身边，伸出一只胳膊抱着我。我知道他还没完全睡醒，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不无惆怅地想起小时候那细细软软的手感。当年跟佐子学过一个游戏，每次都能把他逗笑。我们默契地一问一答：爱不爱妈妈？爱。爱不爱爸爸？爱。爱不爱圆圆？爱。爱不爱蚊子？

果然笑了，乖乖地回答：不爱。

于是他反过来问我：妈妈，你爱不爱团团？爱。爱不爱圆圆？爱。爱不爱爸爸？爱。爱不爱自己？

我被这问题狠狠地击中。孩子，你是怎么在十二岁就悟到这是人生的大课题？

先要有自己，才能爱自己。我慢慢回想，这十二年，你是如何长成了“自己”。是六个月那天你趴在垫子上，满眼好奇地看这个世界？是抓周那天你主动断奶，从此完全脱离我而存在？是一岁八个月我努力教你说“我爱妈妈”，而你沉默半晌后坚定地说“我爱choochoo”？是三岁半在幼儿园遇到困难回家求助，最后放下心来抱着我说“妈妈我永远爱你”；还是十岁时我发火失控，你平静地对我说，“妈妈你能不能暂时不说话”？

你放开我，翻了个身。我问是谁教你“爱自己”。答曰是自己想出来。我揣摩了半天，问你，是不是觉得全家人是一个集合，既然每个人都是集合中的一个元素，那么每个人都应该被爱，包括自己？你说，是这样的。

那么，爱是什么呢。我说爱是不是一个算符？你说不知道什么叫算符，又想了想说，爱不是一个函数。我问为什么？你很认真地跟我解释，因为要有两个集合，不能一到多。比如你爱圆圆，那你就不能爱我，这显然是不对的。你打了个比方：你我各自有一个苹果，我们交换，每人还是只有一个苹果。这显然不是爱。你我各自有一个想法，交换之后每人就有两个想法。你不太确定地说，这才是爱吧？

其实，我也不能确定什么是爱。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不会对你发脾气。你七岁时我给你和弟弟做了一块免战牌，每当我控制不住怒气，你们可以举着免战牌要求我暂停。我曾经以为我不会爱任何人像爱你一样多。直到有了圆圆，我以不同的方式爱你们俩，再也无法把爱定量。我曾经以为我不会让你看到我有弱点。九岁时你就知道我不如你擅长认路，在深夜旅途中强忍着倦意为我指点开车的方向。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把你的需求放在我自己之前。最近一两年，在你的请求面前，我常常告诉你我要工作要处理家务要独自去爬山。

漫长岁月中，我不断在爱的定义里退让，有时候几乎忘了当初爱你的心情。

有时候我会质疑自己爱你的方式。当你不肯写作业，我需要百般安抚加威吓，而爸爸一句话就可以让你回到书桌，让我为此消耗的心力显得徒劳可笑。我不禁怀疑，是否我对你的爱从一开始就走上了错误的方向？从你出生，响应你的哭声、认同你的委屈、疏解你的愤怒早已成为我的本能。而长大的你，更需要的也许是父亲用威严帮助你建立规则和自律。我只能安慰自己，及时响应你的情绪仍有意义，眼下你虽然偶尔滥用我的心软，但这种自由表达的安全感或许能陪伴你一生。

跨国搬家转学的这两年，对你是十分艰难的两年。十岁，你在学校的烦恼忽然不再全盘倒给我听，有时候要从老师口中才能得知你又遇到了挫折。你说因为妈妈很忙很累。你把父母吵架妈妈离家的事记到随笔本里。你有一位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张老师，回复说，看似很严重的事情经你一写，竟然变得有趣。谢谢你的老师教我该怎样温柔化解尴尬。

十一岁，你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爱我，给我出了整整六页数学和语文题，是我此生收过最用心的生日礼物。每周四你在学校写完作业，回家后弟弟就因为自己没写完不能跟你一起玩而急得直哭。后来，你会把作业特意留下一点带回家陪他一起写。这是你对弟弟最用心的呵护。

十二岁生日，我想着要给你隆重庆祝，可是四月太忙，连给你的信都是当天早上才匆匆写成。你没有怪我，可是我知道，这远远比不上你为我的生日花的心思。你理解我的忙碌，习惯我的出差，帮我分担家务，在我生病时给我倒一杯水，在我独自爬山回来的时候，关心我心情有没有变好。

关于爱这件事，你已经自己学会了很多。

天已透亮。我接着问你，为什么要爱自己？你迟疑，反问我。我毫不犹豫地说，因为爱自己才能更好的爱别人呀。爱自己才会努力去理解自己。理解自己，才能理解别人，爱才能绵长持久。

我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就给你讲世界的另一面。该不该告诉你，这世界上没人能被他人全然理解，每个人都注定孤独。该不该告诉你，孤独的人最好的朋友是自己，而“爱自己”的人才能跟自己做朋友。该不该告诉你，“爱自己”会给你一种力量，让你不依赖他人的理解和爱在世间行走。当你有勇气不依赖他人地去爱，才能对他人爱得从容。有勇气去爱，意味着表达自己的爱意，不惧怕没有对等回应；暴露内心的脆弱，理解这可能带来伤害；接受失去的痛苦，明白痛苦是因为曾经拥有过美好。有勇气去爱的人才能从爱里获得幸福。

这些，还是留给未来的你自己去领悟吧。

爱自己何其难。年初我和华京谈心，偶然发现我们最近几年竟然都有那么一个泪流满面的瞬间，惊觉把自己的愿望和需求忽略了太久。我们做妻子和母亲的时光太长，忘了自己也曾是自由自在的女儿。在日渐成长的你和愈发繁忙的我之间，我开始寻找我们各自需求的新的平衡点。经常做不好，一直在努力。比起你年幼时，我对你那样无我而奋不顾身的爱，我更喜欢现在的样子：我爱你，但我首先是我自己。当少年的你心中那个“自己”慢慢涌现，中年的我也在重拾自己的梦想。我们正在一步步走向未来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各自照顾自己的需求和感受，但依然彼此相爱，毫不吝惜随时付出最深的关怀。

你问我爱不爱自己，我这样回答，不知道你是否满意？

今天你小学毕业。十二岁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很为你骄傲。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