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二）

徐🈴勤🌹🌹🌹🌹🌹🌹

1960年安徽滁县179师东营房大院，我3岁的一天上午，我坐在家门口台阶上，槐花的甜香在空中浮动，像一坛陈年的花雕醉人心脾。兵叔叔赶着军马车，"吱呀"一声停在我家门口，震得满树槐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花雨。

"快上车，妞妞！"妈妈一把将我抱上军马车。兵叔叔赶着军马车在广阔的田野上跑起来，车轮碾过泥巴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欢唱。风掀起姥姥的龙头帽，吹得她三寸金莲上的绣花鞋带飘起来。我趴在军马车沿上，看着路边的野花野草飞快地向后倒退。

姥姥老家是湖北大山挖草药为生，1949年12月我妈妈16岁在湖北部队扫盲班自愿入伍，1950年部队介绍我父母结婚。坐在军马车上，姥姥从口袋掏出一粒蚕豆放在我手心，我咬着蚕豆，豆香在舌尖慢慢化开，微甜中带着柴火灶的烟火气。姥姥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我的手指，她轻声说"慢些吃，别急"，我鼓着腮帮子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姥姥。我说"姥姥再给我一粒蚕豆"，她立刻又摸出一粒生的，姥姥说"等春天到了，咱们把它种在地里"。我把生蚕豆揣进衣兜，感觉它贴着胸口，凉凉的却让心里暖暖的。

古镇滁县电影院里黑漆漆的，只有银幕在发光。我骑在妈妈腿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艾草香。突然，一阵细细的抽噎声钻进耳朵，像一根银针轻轻刺破了寂静。我扭过头，看见妈妈正用绣着牡丹的手帕擦眼睛，那手帕上的牡丹花瓣都被泪水浸得发亮了。姥姥的头深深埋在蓝布衫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妈妈，你们咋哭啦？"我奶声奶气地问。妈妈把我搂得更紧了，我能感觉到她的泪水透过衣裳洇湿了我的小褂子。姥姥抬起头，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樱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水光。银幕上，穿素白衣裙的林黛玉正对月垂泪，水袖轻扬时，我听见妈妈小声抽泣："我的儿啊......"那声音像一根细弦，轻轻拨动着我的心。

散场时，妈妈的眼睛肿得像发酵的面团，姥姥也一直用袖子在擦眼睛。坐在回家的军马车上，我蜷在姥姥怀里，闻着她身上混合着艾草和泪水的味道，甜甜的，又带着一丝苦涩。兵叔叔赶着军马车跑起来，车轮在乡村泥巴土路上欢快地唱歌。姥姥轻声哼着："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歌声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槐花香，飘进我的梦里。

那天晚上，妈妈坐在床边，就着电灯补衣服，针脚走得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心事。我假装睡着，听见姥姥叹着气说："这戏啊，唱的就是人心......"妈妈"嗯"了一声，眼泪又吧嗒吧嗒掉在补丁上，打湿了一小片月光。

现在想来，妈妈是为黛玉的痴情哭，姥姥是为黛玉的才情哭，而她们一起，是在为那个纯净如水的林黛玉在世上受的苦哭。那一晚的眼泪，像一颗种子，悄悄埋进我心里。如今每当我听到《红楼梦》的唱段，眼前就会浮现那个昏暗的电影院：妈妈红肿的眼睛，姥姥颤抖的肩膀，还有银幕上那个水袖轻扬、泪眼婆娑的林黛玉。这些记忆像陈年的女儿红，越久越醇香。它们教会我，这世间最动人的，永远是那些至真至纯的情感。

就像姥姥说的那粒蚕豆，小小的，却饱含着最甜的滋味；就像兵叔叔赶着军马车跑起来时的欢快响声，承载着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就像黛玉的眼泪，晶莹剔透，却映照着最深的哀愁。每当槐花开的季节，我总会想起那个上午，想起妈妈和姥姥的眼泪，想起那粒暖烘烘的蚕豆，想起《红楼梦》里唱不尽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