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

cinderella

风透过狭窄的窗，一波一波如海浪般袭来，窗帘被掀起又放下，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偶有尖锐的尾音，生生的刺过来，澄海缓缓的从座位上滑下，当脖颈与桌面平行的刹那，周遭的空气夹杂着讥笑和嘲讽向他涌来，他觉得海水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无法呼吸。

父母离婚后，澄海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必再听他们之间无休止的争吵，不必再踏过满地的杯碗狼藉，除了奶奶偶尔还絮叨着母亲的不好，爸爸已经彻底从原有的压抑的生活中挣脱出来，终于有了男人的样子。

似乎一切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只有澄海手臂上的疤痕，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会准时痒痛起来，仿佛一再提醒他，有些东西还停留在原地，不曾离开。

从澄海记事起，母亲就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她掌控着一家的情绪氛围，他失手打翻的粥，摔坏的玩具都会让强势的母亲情绪奔逸，母亲曾在小区里夺过他手中的雪糕，狠狠的摔在他的头上，融化的汁水，甜腻的粘在他头发上，滴落在手臂上，黏糊糊的怎么都擦不干净。

澄海从小就觉得母亲并不爱他，更不爱他的爸爸。

母亲的乖张和强势，父亲的懦弱和退让，爷爷奶奶无原则的溺爱，让澄海不知道对错曲直，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的规则。

开学第一天，澄海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崭新的红纸上，班主任是个男的，个子不高，眼睛明亮。

进了班级，刚刚坐下，班主任扯过一个讲话的男生，一巴掌抽过去，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对于初中的学生，简单粗暴最有效，澄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知道这三年，又得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他厌恶这种惶恐，他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要再一次深深陷进去。

澄海身体不好，瘦弱单薄，课间长跑让羸弱的他呼吸困难，但他不敢不参加。只因一次流感请假，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他装柔弱，像个女的，没有阳刚之气，让他好多天都抬不起头来。

他躲在角落里，不言不语，可是班主任的戒尺还是时不时落在他的手上、腿上，屁股上，他索性在秋末的时候就穿上两条秋裤，冷一点的时候，就穿两条棉裤，虽然活动笨拙，但是起码挨起打来疼痛还能轻一些。

因此，他也成了同学眼中的怪人，因为急忙去厕所，提不上裤子的怪人，背后骂他是变态，是神经病，这些他都知道，但他默不出声，他知道只要再忍过三年就自由了。

命运总是有着自己的安排。初二的时候，苛责不近人情的班主任调回了初一，澄海的班级被拆开重组，他分到了新的班级，班主任是位年轻的女老师，温柔善良，澄海暗无天日的生活终于迎来了曙光。

澄海坐在教室里，沐浴在阳光下，老师的一颦一笑让他恍惚，妈妈，也许就该是这个样子，包容，大度，温柔，亲切，老师的关爱让他有些迷失，幸福来的太过突然。

他央求父亲，允许他去老师家补课，他父亲求老师，一遍一遍。

补课的第一天，穿着连衣裙的老师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知所措，甚至不敢抬头看老师，他的心情不受控制的乱跳，他接连做错了几道题，老师走到他身边，当老师的手臂掠过他的手臂，一刹那，他的心化了。

老师身上的味道，应该就是母亲的味道吧。

接触几次之后，班主任感受到了澄海别样的依赖，就找个理由，拒绝给他补课了。

澄海又开始陷入迷茫之中，如同一叶扁舟飘荡在未名的海上，颠沛流离。

老师的疏离，同学的漠视，没有圈子能容下他的懦弱和敏感。他开始频繁的请假上厕所来求得老师的关注，一次两次，直到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反映这个问题时，班主任很严厉的批评了他，他面红耳赤，他的情绪如潮水般疯涌，他当着老师的面，尿了裤子，尿液从裤脚流了一地，这是他当时想到的唯一的反抗方式。

教室一片安静，继而哄堂大笑。

澄海的自尊，澄海对老师的迷恋，准确的说是对母爱的渴望，在那哄堂大笑之中化为碎片，随风而逝，再无踪影，剩下的只有虚无，无边无际的虚无。

澄海开始上课睡觉，开始不写作业，开始放浪形骸，他夸张的笑，他不屑沦为小丑，在同学面前卖弄拙劣的演技，他看起来似乎很快乐，快乐到忘我。

一个看似笨拙却无比精明的女孩开始靠近他，起初是为了取乐，后来依旧是为了取乐，可是澄海却当了真，他又一次把自己交出去，不留余地的交出去，不管后果，更不在意值不值得。

女孩当众耍弄他，让他吃爆辣的零食，让他连喝几瓶矿泉水，让他吃花盆里的杂草，他都不拒绝，在那个原本就容不下他的圈子里费力表演着，他早已迷失了自我，在别人的讥笑声中，他获得了重生。

命运总是捉弄人，在一个人做着美梦的时候，就敲响了房门。

那个姑娘终是玩倦了，她转身投入到另一人的怀抱里，她不再逼那个人吃爆辣的零食，更不会让那个人喝好几瓶矿泉水，更不舍得让他吃草，她把他放在心尖上，以爱情为名义供养着。

澄海终于醒来，在虚拟的幸福中醒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颓废和绝望，他原来一直都是一个笑话。

他拉着那个女孩，想靠近，想求证，想找回，椅子重重的砸下，在他受伤的手臂上，又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原来那条蜿蜒的伤口终于被唤醒，那个慌乱的午后，狼狈的母亲，衣衫不整的母亲，高举着水杯向懵懂闯入的他砸来，瓷片冰冷的划过，不疼，只是觉得异常的冰冷。

父亲的争执，奶奶的眼泪，女孩母亲的辱骂，施暴男孩父亲的询问，他把他们都屏蔽在外，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是他很小时，妈妈最爱唱的摇篮曲。

风透过狭窄的窗，一波一波如海浪般袭来，窗帘被掀起又放下，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偶有尖锐的尾音，生生的刺过来，澄海缓缓的从座位上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