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群四季

紫薇花

盛夏酷热如蒸笼，蝉声嘶鸣中，学校却终不能补课。家长们围坐一处，言语间裹着忧虑：“别处市里抓得紧，我们这里却松了，孩子们难道不就被困在虚幻的梦里了么？”可现实却非如此——教室里灯亮着，直到深夜十点四十才熄灭。归家途中，孩子眼内疲倦如沉甸甸的铅块，连呼吸都显出沉重。窗外夏夜闷热，星子微茫，我凝望孩子背影，唯恐他如蜡炬般熬干了自己。

手机屏在枕边幽幽亮起，家长群内消息如夏夜躁动的萤火，此起彼伏。有人抛出一句：“孩子们这样熬，身子骨撑不住啊！要不组织个晨跑团？”一时间应者云集，仿佛在窒闷的焦虑中推开了一扇透气的窗。然而次日清晨，小区门口只有零星几位妈妈踟躇张望，孩子们的身影终究被沉沉的睡意和堆积的作业锁在了门内。那提议，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沙地，瞬间没了声息，只余下群公告里那个孤零零的“跑步倡议”，被后续汹涌的试题链接和补习班通知迅速淹没。

秋风渐凉，树叶开始簌簌飘零。学校未曾安排运动时间，唯有课间操的片刻伸展，孩子动作亦显迟缓，如同久滞的机械。孩子低声道：“同学们都那么拼命，我若稍慢一步，怕就被落得看不见了。”秋风穿过窗隙，裹挟着凉意，也裹挟着焦灼的翻书声和笔尖在纸上的急促沙沙声。我伫立门外，掌心捏着两枚无形的硬币：一面是深恐他脚步踉跄跟不上队伍，一面是忧惧他单薄身躯终不堪重负——我捏紧又松开，终究无处安放。

群里陡然掀起一股“养生”风潮，王妈妈贴出一张色泽深沉的中药图，郑重推荐：“健脾补血，提神醒脑，孩子熬夜必备！”这帖子下，紧跟着李爸爸分享的“清北学霸高三作息时间表”，精确到分钟，如同森严的军令。张姨迅速接龙：“对对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随即甩出某宝购物链接。这方小小的电子港湾里，焦虑如无形的秋藤，在信息的推送声中疯狂滋长蔓延。我们手指翻飞，争相传递着各种“秘方”与“宝典”，仿佛屏幕那头轻轻一点，便能将沉甸甸的担忧和渺茫的期许，一并打包投递出去。

寒冬的清晨，霜气凝滞如冰，晨跑号令已响，孩子却仍蜷缩在被褥深处，挣扎着无法起身。午饭后片刻休憩，晚餐后短短一小时，洗衣、洗漱便匆忙占尽。孩子们在冬日的清冽寒气中机械地迈步奔跑，吐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瞬间飘散，疲惫如同霜花般凝结在眉梢眼睫。我们远远地看，心头亦如霜覆冰结：孩子日日这般透支着仅存气力，在寒风中奔跑，又在寒灯下苦读，怎不令人心揪？

群里气氛却陡然升温，被“数据”点燃。赵爸将各大院校近三年录取分数线整理成表，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冬日疾雪，冰冷而肃杀。紧跟着，“四大名校模考学霸成绩单”被置顶，鲜红的高分灼痛了每个家长的眼。群内一时失语，只有冰冷的数字在屏幕上无声滚动，映着一张张屏息凝神的脸。窗外的寒气仿佛透过屏幕渗了进来，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默默咀嚼着这些数字，掂量着自己孩子那尚未可知的分数，心口那无形的冰层，似乎又加厚了几分。

春深了，花渐次开放，然而书页翻飞声压过了窗外鸟鸣。倒计时牌上数字逐日锐减，孩子伏案更久，头埋得更深了，身影仿佛被灯光钉在书桌之上。我默默注视着，心被无形之手揉捏着：期待如春花萌动，紧张如春雷隐隐，恐惧又如春寒料峭——十年寒窗，明日揭晓，谁能不惧？谁能不怕？

手机屏却反常地沉寂下去。那些曾喧嚣的秘方、链接、数据表，竟如春日朝露般悄然蒸发。偶尔跳出的一条信息，也仅是极其克制的提醒：“降温了，让孩子们加件衣服。”或者，“食堂新出了营养餐，可试试。”——仿佛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惊扰了孩子们最后冲刺时那根绷紧欲断的心弦。群聊框里一片寂静，这寂静却比任何喧哗都更沉重地压在所有人心头。我们在这片沉默的春水中载浮载沉，只敢用目光一遍遍摩挲着那不断变小的数字，感受着倒计时漏斗里流沙逝去的微响。

这条黑色高考河，我们终须涉过。酷暑里跋涉，寒风中泅渡，春花夏云，不过是两岸掠影。这河是必经之峡，载着万千舟子与岸上殷殷目光，一同涌向未知的出海口——我们只能前行，因为别无退路，唯有彼岸。

那小小的家长群，便是岸边无数个微弱的电子港湾。我们在这里短暂停泊，交换着忧虑与方剂，数据与期待，试图用信息的碎片搭起一座浮桥。最终，所有的喧嚣都在春日的沉寂里沉淀下去，只余下最深沉的凝望与屏息。孩子们在河心奋力挥桨，我们这些岸上人，纵然心如火燎，也只能在沉默的电流中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如同守望黑夜的微光，默默数着抵达黎明的分秒。我们依然在岸边放逐漂流瓶，里面塞满了祈祷、补药单和分数线，明知它们大多沉入水底，却依然停不下这徒劳而深情的投递——仿佛这动作本身，便是泅渡这黑色河流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