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古道上的茶魂》</p><p class="ql-block">那是一条蜿蜒在山间的古道,青石板上已被无数双脚打磨得光滑发亮。茶背夫们便是在这条道上,日复一日地,年复一年地,背负着沉重的茶包,从日出走到日落。</p><p class="ql-block">我初见李老汉时,他正坐在道旁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歇脚。茶包倚在石边,像一头驯服的野兽暂时收敛了凶性。李老汉的背已经驼了,那分明是被岁月和茶包共同压弯的。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皲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茶渍。</p><p class="ql-block">"这活儿,不是人干的。"李老汉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着光,落进尘土里不见了踪影。他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而是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可人总得吃饭不是?"</p><p class="ql-block">茶包是用竹篾编成的,内里衬着油布,能装六十斤茶叶。李老汉说,壮年时他能背两包,一百二十斤,走五十里山路不歇脚。如今老了,只能背一包,还得走走停停。他的肩膀上有两块厚厚的老茧,乌黑发亮,像是钉在皮肉上的铁片。</p><p class="ql-block">"这茧,比铁还硬。"他让我摸,触手处竟真如铁皮般坚硬冰冷。"二十多年了,天天磨,天天磨……"</p><p class="ql-block">雨季来临时,古道变得湿滑难行。李老汉讲起去年有个年轻背夫,脚下一滑,连人带茶包滚下了山崖。"茶叶撒了一山坡,白的青的,像下了一场怪雪。人倒是没死,断了条腿,再也不能背茶了。"他说这话时,脸上皱纹一动不动,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p><p class="ql-block">茶马古道上,每隔三十里就有一个驿站。破旧的木屋里,背夫们挤在一起过夜。李老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妻子给他准备的荞麦饼,已经又冷又硬。"家里的地薄,种不出什么好粮食。"他掰了一小块给我,剩下的仔细包好,塞回怀里。</p><p class="ql-block">夜深时,驿站里鼾声四起。李老汉却睡不着,他摸出个小葫芦,倒了点药酒揉搓膝盖。"年轻时不当回事,老了就遭罪。"月光从木板缝漏进来,照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的影子像一座小山。</p><p class="ql-block">天不亮就得赶路。李老汉起身时,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他蹲下身,让我帮他抬起茶包。那包茶叶压在他背上时,我见他小腿上的青筋暴起,像要挣破皮肤。他调整了一下背带的位置,吐出一口浊气,便又踏上了古道。</p><p class="ql-block">正午时分,我们在溪边休息。李老汉脱下草鞋,脚底的水泡已经磨破,露出鲜红的嫩肉。他从茶包里捏了一小撮茶叶,按在伤口上。"茶叶能止血。"他说。我看着他被生活折磨得变了形的脚,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步步艰辛"。</p><p class="ql-block">路上遇见马帮,铃声叮当,驮着茶叶和盐巴的马队威风凛凛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李老汉退到路边,茶包蹭到了石壁,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是马帮,我们是人帮。"他苦笑着,"马比人金贵。"</p><p class="ql-block">下午经过一处悬崖,窄得只容一人侧身而过。李老汉贴着石壁慢慢挪动,茶包擦着岩石,簌簌落下些茶末。下面是百丈深渊,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如鼓。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子晃了晃,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但他稳住了,继续向前,像一只固执的蚂蚁。</p><p class="ql-block">傍晚到达目的地,是个边陲小镇。收货的商人挑剔地检查茶叶,抱怨受潮了要扣钱。李老汉一言不发,只是搓着手,眼睛盯着地面。最后拿到手的铜钱,还不够买半包新茶。"明天还得背回去。"他说,"空着背也是走,不如捎点盐。"</p><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上,李老汉的背似乎更驼了。路过一处山神庙,他进去磕了个头,供上一文钱。"求山神保佑别下雨。"他说。神像已经斑驳不堪,供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p><p class="ql-block">夜里借宿在农家,主人家好心给了碗热汤。李老汉从怀里掏出剩下的荞麦饼,掰碎了泡在汤里。他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家里老婆子做的。"他忽然说,"她手巧,能把粗粮做得有滋味。"</p><p class="ql-block">第二天过河时,李老汉差点滑倒。我扶住他,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老了。"他喃喃道,"真的老了。"河水浸透了他的草鞋,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p><p class="ql-block">离村子还有十里地时,下起了小雨。李老汉加快脚步,却在一个上坡处摔倒了。茶包压在背上,他像只乌龟一样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膝盖磕破了,血混着雨水流下,但他只是拍了拍茶包上的泥水,又继续前行。</p><p class="ql-block">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撑着破伞在张望。那是李老汉的妻子。看见我们,她小跑着迎上来,把伞举到丈夫头顶,全然不顾自己淋在雨里。"怎么又背这么多。"她轻声责备,手却已经伸过去,要帮他卸下茶包。</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李老汉坐在门槛上,妻子端来热水给他泡脚。屋里传来小孙子的咳嗽声。"明日还得去镇上抓药。"妻子说。李老汉点点头,望着院子里积起的雨水发呆。</p><p class="ql-block">夜里雨停了,月光出奇地亮。我睡不着,起身看见李老汉独自坐在院里,就着一盏小油灯修补他的草鞋。他的动作很慢,但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工作。</p><p class="ql-block">"这活儿,我干了一辈子。"他忽然说,"背烂了上百双草鞋,磨平了不知多少山道。"他举起补好的草鞋对着月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可茶叶总得有人背啊。"</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我又见到了那个茶包,静静地倚在墙角,像一头蛰伏的野兽,等待着再次压上李老汉的背。而李老汉站在晨光中,伸展着酸痛的身体,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跋涉。</p><p class="ql-block">茶马古道上的背夫们,他们的生命就像那些被压弯的脊梁,沉重却坚韧,卑微却顽强。他们背负的不仅是茶叶,更是一个民族生存的重量。当驮着茶叶的马帮铃声远去,唯有这些佝偻的身影,依然在古道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一步一个脚印,把生命刻进青石板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