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村庄里来了人,我总忍不住打听些新鲜事:谁家新娶了媳妇,谁家老人离世,谁家为修桥争得面红耳赤;庄稼在旱涝之后是否挺过了难关,长势如何。走在马路上,我总会不自觉地朝村子的方向张望,可远处的山峰挡住了视线,鼻子便一阵发酸,心里泛起淡淡的惆怅。我多想哪天翻过那座山,去看看村庄的模样,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的是热炕头的温暖,院子里觅食的小鸡,还有那熟悉的柴火味。即便在城市里忙碌奔波,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做着各种各样的事,心中却总有一种漂泊感,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如果我是司机,村庄就是我永远的安全带;如果我是作家,村庄就是我文字中永恒的意象,是我灵魂深处的象征。喝一口故乡的水,吃一碗故乡的荞麦面,胜过世间所有山珍海味,那是最踏实的温饱,最安心的健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村庄很普通,很平凡,偏远而贫穷,离我生活的城市有一百多里路。买一袋洗衣粉,抓一把韭菜,都得去十里外的集市。村前那条细小的河流,若不是下游的西汉水颇有名气,恐怕它的名字只有方圆几里的村民才知道。村庄挂在半山腰,隐没在白云深处,除了每日飘荡的炊烟,黄绿相间的庄稼,更多的是深沟断崖、逼仄小路、驮粪的毛驴,还有呼儿唤女的声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风来了,村里的树都在摇头晃脑;雨来了,家家屋檐都在唱着清脆的歌;雪来了,每一只鸟儿都在院子里画出美丽的图案。我人生的第一声啼哭,就在这村庄响起,那声音里藏着所有的疼痛与挣扎,就像一茬又一茬的苜蓿,叶繁籽落,生生不息,延续到我如今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那座简陋的小院里,我学会了玩泥巴,学会了捉毛毛虫;我认识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认识了父亲的母亲——我的祖母。我从未见过祖父,父亲说他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曾天真的想,为什么祖父不等我长大?祖母的老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人是有年龄的。她的头发为什么那么白?她的背为什么那么弯?她张开嘴,我看不到牙齿,耳朵也有些背,说话总是词不达意,和父母的话题总是接不上。她去世时,我正在上小学。我躲在门外,不敢进灵堂,心里害怕极了。我喜欢的是为我讲古今的祖母,是给我捉虱子的祖母,是每年秋天到校园送我梨子的祖母。如今她躺在主屋的长桌上,我远远望着,心里想着:她会不会有一天醒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祖母的离去,让我第一次明白,村子里还有许多老人会走,而我的父母,也终有一天会离开。有一次,我跟着大人去送一个去世的老人,听见那家的二姑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挽歌:“我叫不喘的大大,我狠心的大大,你把你的可怜娃丢下了,你的可怜娃咋过家。”我默默记在心里,想着有一天,如果我的父亲或母亲离去,我也要这样哭,这样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有姐姐、哥哥和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早早离开了人世。记得小时候,母亲为我们舀饭时,总要稀稠均匀,一碗一碗端得平平整整,生怕饿着哪一个。我那时便懂得,吃饭在我们家,是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家里的每一件琐碎,都绕着面、柴、油、盐打转。我似乎未曾过多享受姐姐的疼爱,只记得她曾带我去挖过几次野菜。直到有一天,她骑着毛驴出嫁了,简简单单,哭着走了。我知道家里少了一人,却看不出父母脸上有几分欢喜,也看不出有几分忧愁。那张拥挤的土炕,似乎宽裕了些。可没过几日,母亲又开始张罗着给哥哥提亲,仿佛走了一个,必须再补一个回来。多出的那只碗,仿佛成了家里的难题,却始终无人愿意来坐。记得一次姐姐回门,半路上带回一个哑女,母亲说可以给哥哥当媳妇,可那女孩只留宿了一夜便悄然离去。父亲每晚临睡前,总会低声对母亲说:“谁家的姑娘又许给了别人。”母亲听着,只是叹息,愁容满面,直到给我订下一门亲事,才难得露出几许欢喜。她喂肥了一头母猪,换来一窝又一窝活蹦乱跳的小猪崽,换钱为我备了彩礼。这样的日子,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我们家。父亲在村里放羊,除了每日背回一背柴草,再带不回别的。过年时,别的孩子穿着新衣,我身上依旧是母亲拆洗过的粗布棉袄。母亲与村里的婶娘们纺线织布,她手艺好,常被东家请去浆线,西家请去染布。她教我:人若比别人强一点,便能少看些脸色。哥哥只读了两年书,村里的好事从不轮到他。有人推荐上大学,有人去山里做合同工,他却连边都沾不上。那年他与人竞争参军,体检合格,最终名额却被别人顶替。当兵吃粮多好啊,穿上崭新的绿军装,戴上闪闪的五角星帽,回家探亲,全村人都围着看。每年春节,锣鼓喧天,慰问军属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或在新疆,或在北京,都是村里人梦里才去得的地方。若提了干,当了官,更是全村的荣耀,说那家祖坟风水好,叫人羡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我生在这个村子,长在这个家,肩上便扛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与村里的伙伴们,春天挖野菜,夏天拣麦穗,秋天割柴火,冬天放羊。闲来无事,掏鸟蛋、抓兔子、与邻村孩子打架。记得一次在河里戏水捉鱼,对岸几个捣蛋鬼在上游搅浑了水,我们用石子和铲子将他们赶跑,高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欢呼雀跃,凯旋而归。因放羊时馋羊吃了庄稼,我被父亲抽过几回鞭子。我这才明白,世间有些事可以做,做得体面风光;有些事不能做,做了便人嫌狗厌。感谢老天将我打发到这个村子,我开始喜欢这里的人和事,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前山后湾,清泉潺潺,渴了,便俯身而饮,沁人心脾;村前屋后,山桃野杏遍地,随手折一枝,便满口生津;后梁上的紫花苜蓿,夏日蝶舞翩翩;河滩上的冰草,嫩生生的马莲,仰躺其上,望着碧蓝的天空,少年的梦无边无际;还有那满村的槐树,每当花开时节,香气四溢,醉人心扉,是我走遍天下也难寻的芬芳。在我家崖下,曾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若它尚在,恐怕是全省最老的文物树。几个人合抱不拢,人站在树下,如蝼蚁般渺小。树上有个特大的喜鹊窝,像一口砖窑嵌在枝杈间,雏雀飞进飞出,整日欢歌。每年八月中秋,树上掉下的核桃,我们总也吃不完。可惜那家主人不知何故,请来全村壮劳力,耗时月余,将它一截一截砍倒。树倒下的那一刻,我们仿佛觉得村里的半边天都塌了。寻遍村子的角角落落,除了曾一度被毁的山神庙,这棵老树是最具神韵的风景。我在许多描写家乡的文字中,苦于找不到最能体现村庄风貌的亮点,便将不远处的三国古战场木门道与岐山古迹写入笔端,甚至翻遍古书,从秦人非子牧马,《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辞章中,试图描绘村庄的厚重与源远。村子坐落在半山腰,脚一落地,便是曲曲弯弯的小路。我走的最多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下河挑水,途中偶遇长着两条长辫子的细妹子。她红扑扑的脸蛋在朝阳下第一次让我心动,懵懂的情愫悄然萌发。花儿与少年的故事,如二月的草芽,悄然破土。此前听大人们议论村里男女私情,我还会脸红,可细妹子的身影,却如花般绽放在我的视线里,沁人心脾。田间地头,村头巷尾,她的影子无处不在。看《红楼梦》电影,贾宝玉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便将我与她紧紧相连。十七岁那年,我远赴林场,做了一名伐木工。粗壮的手臂挥舞着斧头,将一棵棵大树砍倒。歇息时,我便如现在这般回望家乡,眼前浮现细妹子挑水的袅娜身影。可就在这时,村里传来消息,她嫁人了。听着旁人喋喋不休的讲述,我愤怒地抡起斧头,将一截粗大的树枝砍得粉碎。心底那段秘密,在此后的岁月中若隐若现,终归被时光冲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教了几年书,又在城里做了个小官。父亲母亲相继去世,我跪在坟前,想起祖母的离去,想起村里其他老人的离世,那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从此,我仿佛成了断线的风筝,飘在远方,无依无靠,直到生命的尽头。可我听惯了城市的喧嚣,便想起村庄的鸟鸣清幽;走惯了坚硬的柏油路,便想起柔软的草坡;吃惯了油腻的饭菜,便想起清淡的浆水饭;写腻了枯燥的公文,便想起缠绵的山歌;蜗居在狭小的楼房里,便想起那宽敞的土院。原来,老天将我打发到这个村子,自始至终,我的血、我的骨、我的肉,都是泥土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