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罂粟与女人花

伏牛山梁

写在6月26日禁毒日

六月的风热起来，田野里忽地腾起一片火，罂粟花开了。

那红烈得惊心，瓣薄如绡，柔韧似血，在风里瑟瑟地颤，恍若女子唇上一点胭脂，被粗心的过客遗弃于青青陌上。茎秆却铮然挺拔，汁液暗涌，擎着那摇摇欲坠的灼灼艳光，竟无半分柔媚。花心一点深黑，幽幽噬着天光，如同大地睁开的眼，盛着秘酿的毒与诱。

这妖娆，是淬了毒的。

俯身细看，薄瓣边缘暗藏细密的锯齿，像美人紧咬的银牙。那红是蚀进骨缝的，艳得近乎一种绝响，又似无声的招魂。风过时，千百朵罂粟霍然翻涌，田野便滚起一片血潮，灼灼地，沉默地。

此花生来，便与“祸水”二字骨血相连。

思绪忽被风攫住，跌进一片褪色的旧影。幼时邻家一位老女人，容颜早已模糊，唯余一双眼睛，深潭般嵌在苍白的脸上，盛着被生活吮尽魂魄后的空茫。她终日守着幽暗的窗，目光钉在虚空，瘦削的肩驮着千钧，唇齿间却锁着万壑松风。

后来方知，她年轻时亦如野地罂粟，开得恣肆而浓稠。然那焚身的光焰，终被唤作“命”的巨掌生生摁熄。至今记得她枯槁的手指刮过窗棂的微响，一下，又一下，像寒夜更漏，敲在时光脆薄的骨上。

罂粟的红，是糖衣裹着的穿肠散；旧时女子的命，是锦绣织就的捆仙索。一个以妖冶之姿榨取膏脂，一个以温顺之态熬煎骨血。花与女人，竟在这诡谲的祭坛上，共飨了牺牲的宿命。

罂粟膏腴最丰时，正是花开最盛日。锋利的刀片吻开饱满的果壳，便有乳白的泪缓缓渗出，粘稠如大地凝固的血浆。这汁液在暗处凝结、发黑，终化为甜腻蚀骨的膏脂。它曾如阴诡的蛇信，舐过古老的东方海岸，蚀塌了一个王朝的铜关铁壁。

1840年的炮火撕开南中国海的天空，罂粟田在硝烟背后静默如渊。膏腴的毒香渗入地脉，竟比硝烟更蚀肺腑。彼时彼刻，多少深闺绣户里的女子，正对镜绾着如云鬓发？她们描眉的素手，可曾感应千里之外海疆的灼痛？庭院深深，锁住了春色，也锁住了她们望向烽烟的眼。青丝缠绕的，是更深的囚笼；金莲挪移的，是更窄的绝境。国门洞开，山河破碎的轰响，竟穿不透那重重绣帘的厚障。她们依旧端坐，像一幅幅悬在末世墙上的绢本美人，美得惊心，静得窒息，薄如纸命。

罂粟的毒，蚀骨销魂；千年礼法织就的罗网，是更温吞、更精致的凌迟。将活色生香的生命，一寸寸，风干成册页里失血的标本。

此刻，我独对这片焚天的花海。夕阳熔金，泼在罂粟瓣上，那红便烈得要滴落，渗入我脚下的土地。风里浮荡着奇异的甜腥，令人魂悸。

悚然惊觉：这花与女人命运的绞缠，岂非一种泣血的谶语？罂粟以其炫目的妖艳，诱人沉沦，终至倾家丧国；而无数女子，亦被套上“美”与“德”的金枷，在礼赞声声中一寸寸寂灭成灰。一个以冶艳的皮囊裹着内里的鸩毒，一个以温驯的形貌掩着灵魂的千疮。她们都是献祭于无形祭坛的牺牲——罂粟祭的是人的贪懦，女人祭的则是礼法的森严与男权无餍的饕餮。

时光的浊流里，多少如花容颜碾作尘？多少灼灼精魂寂成烟？那红，是胭脂泪，亦是心头血凝成的痂。

暮色四合，花影渐洇成一片暗红的雾霭。我转身欲离，脚下泥土绵软，似浸透了无声的呜咽。那大片大片的红，在晚风中不息地起伏，如同大地永不结痂的创口，又似无数沉默的唇齿开合，吞吐着被深埋的、惊心动魄的过往。

她们都曾灼灼地开过，然后凋零。花魂与精魄，一同沉潜于历史的厚壤，滋养着后人审视的目光。这殷红的警示，这无声的诘问，终将淬入我们血脉，凝成一粒不灭的朱砂痣。

当新的花朵在文明的枝头绽蕊，其根脉深处，必浸着对一切“毒祭”的彻骨警觉——美，不应是献祭的牺牲，不应是榨取的饵料。

美只该是美本身。如生命以其本真姿态，站在自己的根茎上，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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