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上善若水

　　七月，天似熔炉。

古人言“七月流火”，说的是心宿西沉，凉意初萌的征兆。然而此间的七月，那“火”却并非西坠的星辰，而是实实在在地从九天倾泻而下，泼洒在每一寸裸露的土地与肌肤之上。它流成了光，流成了热，流成一片无声无息、却足以窒息万物的白焰。

　　晨光初透，便已失了清凉的假象。那光，不是温柔的唤醒，而是带着金属的锐利与重量，直剌剌地穿透薄如蝉翼的纱帘，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推门而出，一股粘稠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像一块无形的、滚烫的湿布，瞬间捂住了口鼻。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成了与灼热空气的短兵相接，喉间带着微微的焦渴。

　　日头正烈时，世界仿佛被投入了透明的琉璃窑。万物都在这无边的热力中变形、融化。远处的柏油路面蒸腾起袅袅的、颤抖的烟气，扭曲了视线里的楼房与树影，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不定。路边的法桐，宽大的叶片也失了往日的油绿生机，蔫蔫地垂着，蒙着一层灰白的倦意。蝉声，这盛夏最执着的歌者，此刻也变了调，不再是清亮的合唱，而是一种撕心裂肺、连绵不绝的尖啸，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对抗着这要将一切声音都蒸发殆尽的酷热。那声音，钻进耳膜，竟也带着针扎般的烫意。

　　人在这“流火”中，成了无处遁形的困兽。汗水不再是滴落，而是无声地、源源不断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汇成细流，蜿蜒爬过脊背、鬓角、脖颈，浸透薄衫，留下蜿蜒的盐渍。皮肤暴露在光下，片刻便有灼烧的刺痛感。街巷空旷了许多，偶有行人，也都是步履匆匆，紧贴着墙根稀薄的阴影，脸上带着一种被炙烤后的麻木与焦躁。手中的冰饮，杯壁上迅速凝结的水珠，是唯一的、短暂的慰藉，那点冰凉滑入喉咙的瞬间，几乎能听到体内燥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时间在热浪中变得粘滞而漫长。午后的时光最难熬，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种高热下的昏沉。连风——那可怜的、微弱的风，也是滚烫的，拂过皮肤，非但不能带来清凉，反似炉膛里漏出的一缕余烬，徒增烦闷。万物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忍耐着。只有空调外机在窗外不知疲倦地轰鸣，发出金属的、沉闷的喘息，成为这酷暑白昼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它制造的方寸清凉，像沙漠里脆弱的绿洲，隔绝了外界的熔炉，却也囚禁了人，让人在冷气的微颤中，隔着玻璃窗，凝视外面那片被“流火”统治的、耀眼而恍惚的世界。

　　暮色，是这场盛大灼烧暂时的退潮，然而，余威犹在。夕阳沉落处，天空并非绚烂的晚霞，而是一片被烘烤得发红、发暗的余烬之色。大地白日里吸收的热量，此刻正缓慢地、执着地吐纳出来。水泥地、砖墙、屋顶，依旧散发着烫人的辐射。纳凉的人摇着蒲扇，聚集在巷口树下，谈论着这难耐的暑热，期盼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眼神却不时瞟向那依旧闷热、不见一丝风星的夜空。

这便是“七月流火”。

此火非彼火，它不是预示清凉将至的星宿，它是悬在头顶的熔金烈日，是流淌在空气里的无形岩浆，是烙印在皮肤上的灼痕，是蛰伏在胸腔中的燥热。

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姿态，统治着白昼与黑夜，将整个世界投入一场盛大而寂静的熔炼。万物在其中煎熬、忍耐，等待着真正的“流火”西沉，期盼着那传说中，被这极致之热熬煮过后，终将降临的、沁凉如水的秋意。

撰 稿 行者老夏

时 间 乙已年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