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i>正阳 亦青子</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至今日,我都想不明白,大小姐模样、白皙富态的大伯母当年怎么会看得上黑乎矮小的大伯,还早晚热汤捂被,十分照顾,但凡有人说到我大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全都是好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我还居住在老家镇区时,有一次大伯来,谈笑间我逗问他: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伯你看起来老实巴巴,当时是采取什么手段能让我大伯母同意嫁给你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见他咯咯直笑,右手直挠头皮:“姻缘啦,都是姻缘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多半是儿时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原因,大伯从来是一副体弱身小模样,突出的前额,尖溜的下巴,还脸色灰黯黑斑点点,就那上宽下尖钻石状的头部轮廓,便让人一眼可看穿他年轻时很难上镜的长相。还好他那两只龙眼核似的黑眼珠,灵动而逼真,在说话或听人说话时总是不由地透露着诚实的神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伯早年丧父,奶奶再嫁楼内那年,12岁的他孤苦伶仃,留守后姚石路头。幸亏有人介绍他到镇上一家姓刘的富庶人家当童工,从此三餐才有了着落。他虽个小体弱,却很能吃苦耐劳,又加生性敦厚,很快就深得刘家上下喜爱,22岁时东家明白告诉他,想留他入赘与童养媳李氏结婚,大伯在惊喜之余步入婚房,自此易姓为刘。我少年时候眼中的大伯母,皮肤白皙体态雍容,说话时轻声细语,走起路来是莲步轻移,籍此可以窥见她二八年华时那如花的容貌。婚后大伯母相继生了两男两女,那便是我的堂兄堂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关于大伯的早期身世是从父亲母亲那儿听来的,真正眼见为实的些许场景,至今无以忘怀。旧集市妈祖庙墙边,摆列有序的粪箩、畚箕、米筛、竹篮、竹椅、竹凳等竹器把一个坐在低椅上的小老头半包围在里头,我们几个小孩倏忽间挤到了他的跟前,他猛抬头,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今天礼拜么?没读书了?快站到里边来。”一阵问询之后,他提来身旁一只带盖的竹篮,用双腿夹住篮子,左手掀开篮盖,右手探进竹篮底,来回摸出几个五分硬币来,那时大哥应该也才十二三岁,兄弟几个不敢多拿,一人一个急急接来,也顾不得大伯嘴里又在说些什么,都转身一溜烟跑了,只听见身后大伯“慢些走,跌倒了怎办呀”的声音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间散开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77年我高考题名,接到通知书后的一天下午大伯来,是妈妈在家门兜抠锅灰时先看到的,她直往内屋喊“他爸呢?大哥来了。”父亲应声出来,但见大伯一身灰色布装,走路身子微探,步履稳健,手里提着一大瓶米酒递给父亲,空出手来边挠着头皮边咯咯笑道:“高兴啦,第二的又考上去,我昨晚都睡不着。”母亲赶紧去张罗吃的。兄弟俩在一起,便家长里短起来,由于有那米酒,加上大哥来开心,父亲多喝了几杯,便把我叫来坐下,开始说起他兄弟的诸多往事来。未了,大伯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递给我,说:“你哥去年考上时也有,大伯开心,就一点心意。”我估摸着,大伯在妈祖庙墙边蹲五天,有时也挣不来这五元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天上午,我问父亲,大伯为啥会做上竹器生意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活所迫啦,土改那年刘家评了坏成分,连累到你大伯,日子更加艰难了,孩子都小,你大伯母又嫩手嫩脚不会下地干活,一家生计全靠你大伯在生产队挣工分,就成了超支户分不到口粮啦。好在家在草市附近,他一有空闲就上山去砍山竹卖,后来又自己学会了编竹篮、簸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看不出大伯还很聪明有脑。”我有些好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继续说:“后来他还想到去百里外的山里南浦圩买整车的毛竹和箩筐、摇椅、竹梯等竹器用具回来卖。都是走路去的,大半夜就出发,三、四天后才回来,后来结交了那边的朋友,吃住在朋友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才晓得,这手艺活兼小商贩日子,大伯奔忙了二十年,即便是这般疲于奔命,那掰手可数的收入也仅能勉强维持家庭基本的生活费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终于等到时代的变革,市场开放了,大伯一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正所谓“门里出身,自会三分”,两位堂兄也均成了竹器艺人,把父业生意做活做大,后来立业成家,更很快成为寻常巷陌本分知足的小康人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惜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大伯母因病走了,过了花甲之年的大伯,瞬间苍老了许多,好在儿女孙辈们都十分孝顺,他也不再操持生意和家务事了,总是儿女家这里走走那里住住,想住谁家就住谁家。那时我和大哥都迁住镇区东郊,大伯时常大清晨就散步过来,敲开我或是大哥店门,妻见大伯来到,必要冲一碗鸡蛋汤端到他的面前,直到我起床聊些家常话,他才起身,挠着头皮,边走边说又要到某某家去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迁住县城的第二年,年迈的大伯病倒了,当我们兄弟去看他时,他除那双黑眼珠不停的转动看看床前的我们之外,话都懒得多说了。一阵心酸过后,我突然深觉遗憾,若在早些时候能带大伯到县城新居走走,让他老人家感受一下县城新貌,该有多好。也许是老天爷懂我意思,两个月后,大伯竟然缓了过来,能下床走动晒太阳了。我欣喜万分,在一番动员之后,那天我和父亲一起,把大伯接到了县城的家,一家人如迎接番客一般,说笑不已,大伯也开心得合不拢口,边挠着头皮,边咯咯笑着,那笑声在县城上空飞扬。</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两年后,大伯还是走了,那年他80岁,我心虽疼,但已没了遗憾。堂兄说,父亲是大好人,无论对内对外,他都宽厚仁慈,很少发脾气,一辈子从未打骂过儿孙,如今他走了,心里特别不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即便是今天,每当我回忆起大伯时,时常会说,人到晚年,要学大伯好性情,夸赞人家的好,不说别人的坏。可大伯那性情,不是文化修养来的,也不是教育教化来的,他那性子是纯天然的、天生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0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