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晨的细雨还未停歇,我撑着伞站在陈江群云博物馆门前。灰墙黄拱的入口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肃穆,几个身影在檐下低声交谈,仿佛怕惊扰了这份静谧。我没有急于进去,只是静静望着那几个字——“陈江群云博物馆”,心头忽然浮起一种预感:今天,会遇见一些被时间封存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推门而入,一面深绿色的墙迎面而来,斑驳如古树皮,仿佛岁月本身在此凝固。左侧与右侧各悬着一张金色面具,轮廓分明,眼窝深邃,像是从远古凝视着我。上方“皖江惟楚戏博物馆”几个古朴大字赫然入目,旁边一枚红色图腾悄然静立,像是一句未说出口的咒语。我忽然明白,这里不只是陈列旧物的地方,而是一个仍在呼吸的文化现场——傩戏的灵魂,或许就藏在这金面之后。</p> <p class="ql-block">往里走,一尊巨大的金色人脸壁画在幽光中浮现,神情庄重,似悲似喜,仿佛承载着千年的祈愿与恐惧。一根高耸的石柱立于侧旁,顶部缀着一朵红花,像是某种仪式的遗存。几位参观者站在光束之下,身影被拉得很长。那道从石柱后斜射而出的光,像是一条通往过去的通道。我站定不动,仿佛听见了鼓声,隐约从壁画深处传来,低沉、缓慢,带着泥土的气息。</p> <p class="ql-block">石柱旁立着一块标牌,写着“防暴”二字,下方还连着一个绿色激光点,冷光闪烁。这现代的警示与古老的石柱并置,竟不显突兀,反倒让人想起傩戏最初的用途——驱邪避疫。它从来不只是表演,而是一种力量的象征。我凝视着石柱表面粗糙的纹路,仿佛看见了那些戴上面具、踏着禹步的舞者,在村口、在山间、在风雨交加的夜里,用身体划破黑暗。</p> <p class="ql-block">一面白墙上,立着一块黑色石碑,上书“移安建縣碑記”,繁体字一笔一划,工整而沉重。旁边的小说明牌写着寥寥数语,却道出一段迁徙与重建的历史。我忽然想到,傩戏不也正是这样?在一次次战乱、迁徙、灾疫中存活下来,靠的不是庙堂之上的推崇,而是民间血脉里的执念。它像这石碑一样,沉默,却不可撼动。</p> <p class="ql-block">墙上一幅大型拼贴照片吸引了我。中央红字写着“我和我的”,下面列着一串称号:“中国傩戏之乡”“中国天麻之乡”“中国炸龙之乡”“中国奇石之乡”。照片里有老者戴面具起舞,有孩童在龙灯下奔跑,有山民采药于林间,有匠人雕琢奇石。这些画面拼在一起,竟成了一座城的魂。我久久驻足,忽然觉得,“我”不只是个人,而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传承者的总和。</p> <p class="ql-block">德江县全图挂在不远处,米黄色的底色像极了老宣纸。凤、川、河……一个个地名如星点散布,仿佛在诉说一段段未被书写完整的故事。我伸手轻轻描过那些区域,心想,傩戏的足迹,是否也曾沿着这些河流与山道,一村一寨地传唱?它不属于舞台,而属于田野、属于节庆、属于每一个需要驱邪纳吉的夜晚。</p> <p class="ql-block">上方一幅“思南江”古地图泛着淡黄,下方五幅小图层层递进,展示着不同时期的疆域变迁。这些地图不只是地理的记录,更像是文化的年轮。傩戏的流变,是否也藏在这些线条之间?从楚地巫风到黔北傩坛,从宫廷傩仪到乡野法事,它像一条隐秘的河,在历史的褶皱里静静流淌。</p> <p class="ql-block">展台上一只青花瓷罐静静伫立,罐身蓝纹清晰,“添丁准粮”四字端正排列。这四个字让我心头一震——原来连生育与赋税,都曾寄托于神灵的庇佑。而傩戏,正是连接人与神的桥梁。它不只跳给鬼看,也跳给人看;不只驱邪,也祈福。这罐子上的字,像是某个家族曾在傩祭之后,郑重其事地记下的心愿。</p> <p class="ql-block">另一只瓷盘中央绘着一只神兽,周围放射状线条如光芒四射。我盯着那神兽的眼睛,竟有些恍惚。它不像画出来的,倒像是从某个仪式中走下来的灵物。或许在某个冬夜,村中长老点燃篝火,戴上同样的面具,口中念念有词,而村民围坐一圈,孩子躲在母亲身后,既害怕又期待——那刻,神兽便真的降临了。</p> <p class="ql-block">几块绣花布料叠放在展台,蓝红相间的花卉鲜艳夺目。墙上的黑白照片里,人们穿着传统服饰,正在织布、挑担、祭祀。我忽然听见了锣鼓声,看见了那些穿着彩衣、手持法器的舞者,在村中空地起舞。布上的花,或许正是某位傩戏艺人家中的珍藏,代代相传,一如那面具下的血脉。</p> <p class="ql-block">一排刺绣坐垫整齐排列,每一块都绣着繁复的花。照片下方的文字写着:“傩戏表演时,长者坐于此处观礼。”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夜幕低垂,火把摇曳,老人们端坐于垫上,目光深邃,看着后辈们跳完一整套古老的程式。那一刻,传承不是口号,而是眼神的交接,是鼓点的延续。</p> <p class="ql-block">一组蓝白陶罐静静陈列,展台前的中英文说明写着:“用于傩仪祭祀,盛放祭品与圣水。”我蹲下身,看着那细腻的花纹,忽然觉得它们并不只是容器,而是仪式中的见证者。它们盛过米、酒、血、香灰,也盛过无数人的祈愿与恐惧。而今静立于此,依旧沉默如初。</p> <p class="ql-block">角落里一个古朴木架上摆满陶罐,深棕、斑驳,有的盖着陶盖,有的敞口如呼喊。架子旁立着一块红牌,字迹模糊,却不妨碍我感受到那种沉静的力量。这里没有喧嚣的讲解,没有电子屏幕,只有物件本身在诉说。我仿佛看见一位老艺人,年复一年地修补面具、整理法器,然后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将它们一一取出,郑重地摆上祭坛。</p> <p class="ql-block">最后来到一片开阔空间,几根巨大的树干横陈其间,周围石块错落,灯光柔和。树皮上的纹理如命运的刻痕,粗粝而真实。我坐在一旁的木凳上,闭眼片刻。风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带着山林的气息,还有隐隐约约的鼓声、铃声、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傩戏的回响,从未远去,只是藏在了这片土地的呼吸里。</p>
<p class="ql-block">离开时,雨已停。回望博物馆,那黄色的拱门在灰云下依旧明亮。我忽然明白,非遗不是被供起来的过去,而是我们脚下仍在跳动的脉搏。而傩戏,正以它古老而坚韧的方式,继续讲述着人与神、生与死、恐惧与希望之间,那永恒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