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线（九）不管部（上）

行者

文字：行者

‍美篇号：40938492

‍图片：网络

时值大雪节气，江州的空气却依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阴冷，渗入骨髓。

星期一清晨的班车，车厢里人满为患，混杂着湿外套的潮气、早餐包子的油腻味和沉闷的呼吸。郝然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挤了上去，皮鞋踩在湿漉漉的车厢地板上。

从江海县城到江州市中心不过二十多公里，班车却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拥堵的车流中喘着粗气，挣扎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抵达。

城区的交通状况比他预想的更糟。眼看时间飞逝，第一天报到绝不能迟到，郝然果断地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赶到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大楼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逼近上班时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初来乍到的忐忑，快步走向五楼。

512，法规处办公室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清洁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正背对着门口，用力擦拭着靠窗的办公桌。

她个子不高，身形利落，穿着红色羊绒衫，袖子挽到小臂。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身，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带着乡音的热切笑容：“你来啦，郝处长！”嗓音清脆。

“小洪早！辛苦啦！”郝然也笑着回应，心头涌起一丝暖意。洪兰，他早就认识，算得上挺熟。南师大法律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就分到了江州局，在法规处已干了三年多。

这间512办公室局促而安静，法规处是整个江州局最小的处室。郝然的到来，才让法规处的人数从“一个半”（办公室余主任兼任处长，洪兰是实际干事）增加到了“两个人”。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亮室内略显陈旧的桌椅和堆满案卷的书柜。

小洪是东疆人，说话带着特有的“沙地话”口音，人长得清秀，眉眼间透着股灵秀，更难得的是性格朴实。这让郝然感觉格外亲切，仿佛在异地他乡遇到了一个东疆的小妹，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也因这乡音和朴实，意外地给了他一种“家”的归属感。不用像和其他人交流时那样，需要费力地组织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精神上自然松弛了许多。

郝然一边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挂好，一边忍不住把这种感觉说了出来：“小洪啊，真没想到，在这办公室里还能听到这么亲切的乡音，感觉像是回了家。”

洪兰听了，眼睛一亮，笑容更灿烂了，手上擦桌子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是的是的，郝处！一天八小时上班，能痛痛快快说家乡话，真让人轻松快活！”她麻利地给郝然倒了杯开水。

郝然接过水杯，暖意从手心蔓延开。他环顾这间小小的“家”，目光落在洪兰身上，温和而诚恳地说：

“法规业务上，我是新兵，是外行。你才是咱们处的行家。以后啊，业务上的事，还是以你为主。我呢，多做些协调沟通、保驾护航的工作，给你当好后勤，行不行？”

一句话说得洪兰脸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这哪里敢当啊，郝处。您是领导，可别这么说。”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抹布边缘。

郝然神色认真，语气不容置疑：“我说的是真话，小洪。咱们处就两个人，不分彼此，劲儿得往一处使。”

他顿了顿，开门见山地问，“依你看，咱们法规处，眼下最难的是什么？”

洪兰几乎没怎么思考，脱口而出，带着点无奈：“郝处，我感觉法规处有点像……‘多管局’？就是什么杂事都往这儿摊。什么综合性的材料、总结、临时任务，经常落到我们头上。可我们自己法规处最核心的业务——比如案件审核、执法监督这些，反而……反而好像没什么领导特别关注。”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郝然听了，非但不恼，反而轻轻笑了出来，笑容里带着理解与豁达：“‘多管局’？嗯，我看啊，更像‘不管部’——不管别人关不关注，咱们自己的‘规定动作’，踏踏实实做好就行。”

洪兰被他这个轻松的说法逗乐了，眉头舒展开：“‘不管部’？这个说法形象！听着心里都敞亮了点。”

郝然点点头，继续深入：“那咱们的核心业务，比如案件合议，现在流程顺畅吗？大家参与度怎么样？”

“合议啊……”洪兰斟酌着用词，“基本就是走走过场。稽查处范处长念完终结报告，大家基本都同意。不过每次孟局长都会提点意见，或大或小，其他人嘛，基本就不多话了。”

孟远洋副局长，郝然来之前已有所耳闻。这位身材高大的副局长是从北边淮城市调过来的，原先是纪检组长，据说跟那边的一把手闹得不太愉快，才被省局调到了江州。而淮城局的原一把手也提前去了政协。在郝然接收到的信息里，孟远洋是个有想法、也颇为强势的角色。到了江州局，他分管医疗器械监管和法规处。

“孟局之前不都在案件处理意见上签了‘同意’么？”郝然若有所思，“他在合议会上说的话，更多是研讨性质，务虚为主。只要不形成正式决议推翻之前的结论，说多说少，倒也无大害处。”

“那倒是。”洪兰认同道。

“孟局办公室在几楼？”郝然问。

“613。”洪兰答道。

郝然心里一动：613，跟自己这512一样，都在西楼道，位置不算核心。这似乎也印证了某种微妙的处境。

613办公室门口，郝然轻敲三下门，指节叩木门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带着某种金属般的质感。

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旧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间靠近西楼道尽头的办公室，面积比512稍小，布局局促。

身材魁梧的孟远洋深陷在宽大的黑色皮转椅里，那椅子在他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孟远洋目测远超两百斤的体格，几乎填满了办公桌后的空间，显得这办公室更加狭小。

看到郝然，老孟庞大的身躯费力地往前倾，试图站起来：“来了，郝然！”皮椅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

郝然赶紧上前两步，双手虚按：“孟局长您坐您坐！别客气！”他自己迅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以示恭敬。

简单的寒暄过后，孟远洋靠在椅背上，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眼镜片审视着郝然，直入主题：

“郝然啊，你来了，咱们法规处总算能支棱起来了。我看，行政监督这块工作，就可以实打实地抓起来，动真格的！”

郝然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初来乍到，法规处又是全局最小、最边缘的处室，上来就搞“刀刃向内”的监督，这不是自找麻烦、引火烧身吗？办公室里的烟草味似乎更浓了，让他喉咙有些发紧。

他沉吟片刻，抬眼迎向孟远洋的目光，知道这位领导也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便也直言不讳：

“孟局长，我个人的能力，倒不是问题。只是……局党组，有形成这个合力的决心和氛围吗？” 他的语气平稳，但问题本身却带着分量。

孟远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新处长，会如此直接地抛出这样一个反问句。

他微微一愣，随即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点意外，有点被戳中的不快，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这小子，一句话就把球踢回给他了。不过，他孟远洋反而喜欢这种有棱角、敢说话的部下。何况，这句话确实精准地点中了他目前的困境——调来江州局半年多，他在党组会上的话语权，明显弱于其他几位局领导。

医疗器械监管那块，自成体系，对他这个分管领导也是应付居多；法规处以前是余主任兼管，心思都在伺候一把手孙志宏上，就剩洪兰一个小姑娘埋头案卷，他这个分管领导，倒真像是个赋闲的。

现在郝然来了，虽然是专职处长，但“行政监督”这把剑，没有一把手孙志宏点头默许，能挥得动吗？

孟远洋粗壮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又像是某种妥协：

“唉，也行。你……看起来也比较像个秀才。” 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点意兴阑珊，“先熟悉熟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