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传奇》之杨乃武小白菜案

陶俊石

《慈禧传奇》之五·杨乃武案

光绪元年的春天，杭州府的桃花开得正艳，却掩不住余杭县牢里的血腥气。

杨乃武蜷缩在稻草堆上，铁链勒得手腕流脓。他望着牢顶的破洞，雨水从那里漏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张形容枯槁的脸——曾经的乡试举人，如今的“谋夫夺妇”重犯，只隔着一场屈打成招的官司。

“杨举人，招了吧。”狱卒提着饭桶走过，踢了踢他的腿，“只要画供，就不用再受夹板罪了。”

杨乃武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没杀葛品连，让我招什么？”

这话他说了一百遍，可没人信。余杭知县刘锡彤一口咬定他与葛品连的妻子毕秀姑通奸，用砒霜害死了亲夫。毕秀姑——那个因穿一身绿衣、系白围裙被戏称“小白菜”的女子，早已在酷刑下认了罪，供词里清清楚楚写着“与杨乃武情投意合，同谋害死葛品连”。

案子报到杭州府，知府陈鲁是刘锡彤的同乡，连案卷都没细看，就定了“凌迟处死”的罪名。杨乃武的姐姐杨淑英不甘心，带着他的上诉状跑到省城，跪在臬司衙门门口喊冤，却被衙役打得头破血流。

“民妇有冤！求大人明察！”杨淑英的喊声穿过雨幕，飘进了浙江巡抚杨昌浚的轿子。

杨昌浚正往西湖边的行宫去——慈禧太后刚结束垂帘听政，带着光绪帝南巡，要在杭州驻跸。他皱了皱眉，对随从道：“哪来的疯妇，扰了圣驾，拖远点！”

他没当回事。清代的刑案里，“奸情杀人”最是常见，何况有知县、知府的层层审结，一个举人的喊冤，多半是狡辩。

可这案子，偏就撞到了慈禧的眼里。

行宫设在西湖的汪庄，临水而建，推窗就能看见苏堤的烟柳。慈禧正在看浙江官员递上的卷宗，李莲英在一旁研墨，忽然听见太后“咦”了一声。

“这杨乃武案，有点意思。”慈禧指着卷宗上的供词，“毕秀姑说，砒霜是杨乃武给的，在‘爱仁堂’买的。可下面附的药店账册，那天根本没卖过砒霜。”

李莲英凑过去看，果然，爱仁堂的掌柜画了押，说“二月二十四日无砒霜售出”。

“还有这个。”慈禧又指向另一段，“葛品连死时‘口鼻流血，浑身发青’，仵作说是砒霜中毒。可我记得《洗冤录》里写，砒霜中毒该是‘七窍流血，指甲发乌’，这浑身发青，倒像是中了丹石之毒。”

她年轻时陪咸丰看过不少刑案卷宗，对《洗冤录》格外熟悉。李莲英心里一动：“太后是说，这里面有冤情？”

“不好说。”慈禧放下卷宗，“但疑点太多。一个举人，前程似锦，犯不着为个有夫之妇冒险杀人。传旨，让杨昌浚重审。”

杨昌浚接到懿旨时，正在给慈禧准备西湖醋鱼。他心里咯噔一下——重审？这案子已经定了性，重审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可太后的旨意不敢违，只能硬着头皮把案子发回杭州府，让陈鲁“详加核查”。

陈鲁哪敢真查？他知道这案子的关键在刘锡彤——葛品连的母亲葛喻氏是刘锡彤的远房表亲，早就打点好了银子，非要置杨乃武和小白菜于死地。他找刘锡彤商量，两人合计着，在卷宗里补了些“证据”，说爱仁堂的账册记错了，又让仵作改了尸格，硬是把疑点压了下去。

重审结果报上去，还是“罪名成立，维持原判”。

杨淑英得知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她变卖了所有家产，凑了银子，带着杨乃武的亲笔上诉状，一路乞讨，走到了北京。她知道，只有告御状，才有一线生机。

都察院的门口，杨淑英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没合眼，直到冻得失去知觉，才被巡城的兵丁抬进了顺天府衙。她的上诉状，几经辗转，竟真的递到了督察院左都御史桑春荣手里。

桑春荣是个老臣，看了上诉状，又查了浙江的卷宗，觉得疑点确实太多。恰逢此时，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龢也听说了案子，在光绪面前提了句：“民间传言‘羊（杨）吃白菜’，怕是有冤。”

光绪把这话告诉了慈禧。正在颐和园看戏的慈禧，听完后摘下翡翠耳环，对李莲英说：“看来，这案子得让刑部插手了。传旨，调本案卷宗至刑部，提审相关人犯。”

这道旨意，像块石头投进了浙江官场的深潭。刘锡彤慌了，陈鲁慌了，连杨昌浚都坐不住了——刑部提审，意味着要翻案，一旦坐实冤情，他们这些审案的官员，都要掉脑袋。

刘锡彤连夜派人进京，给刑部侍郎胡瑞澜送了十万两银子。胡瑞澜是杨昌浚的门生，收了银子，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案子到不了御前。”

可他低估了慈禧的决心。刑部尚书桑春荣亲自督办此案，看出了卷宗里的猫腻，直接绕过胡瑞澜，把疑点奏报给了慈禧：“爱仁堂掌柜的供词前后矛盾，仵作的尸格有篡改痕迹，毕秀姑的口供与杨乃武的所述时间对不上。”

慈禧看着奏折，冷笑一声：“看来，浙江的水，比西湖还深。传旨，派钦差前往余杭，开棺验尸。”

钦差是刑部尚书桑春荣和礼部侍郎胡瑞澜——一个主查，一个监督，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慈禧的制衡之术。

开棺验尸那天，余杭县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葛品连的坟被挖开，棺材打开的瞬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当年的仵作沈祥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桑春荣带来的刑部仵作，是京城有名的“活神仙”，他仔细检查了尸骨，又用银针测试，最终禀报：“尸骨无中毒迹象，确系因病身亡，非砒霜所害！”

人群炸开了锅。葛喻氏尖叫着扑上来，被衙役拦住。毕秀姑跪在地上，听到“非中毒身亡”五个字，突然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三年的冤屈，终于有了证明。

杨乃武也被从牢里提来，听到结果，他望着天空，泪水夺眶而出。曾经的举人，如今只剩一把骨头，可那双眼睛里，又燃起了光。

验尸结果报回北京，慈禧在养心殿召见了桑春荣。

“这么说，葛品连真是病死的？”

“是。”桑春荣递上验尸格，“卑职查得，葛品连素有‘流火’之症（丹毒），那天喝了酒，引发急病身亡。葛喻氏不懂医术，见他死得突然，又恨毕秀姑平日与杨乃武往来密切，便诬告他们通奸杀人。”

“刘锡彤呢？”慈禧的声音冷了下来。

“刘锡彤收了葛喻氏的银子，又与杨乃武有旧怨——杨乃武曾举报他贪赃枉法，便趁机报复，刑讯逼供，伪造证据。”

慈禧沉默了片刻，殿内的自鸣钟滴答作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想起当年在热河，肃顺也是这样草菅人命，把异己者往死里整。这些地方官，仗着山高皇帝远，把律法当成了牟利的工具，长此以往，百姓的心都凉了，这江山还怎么坐？

“传旨。”她终于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杨乃武、毕秀姑无罪释放。刘锡彤革职流放，永不录用。陈鲁、杨昌浚等审案官员，一律革职查办。刑部侍郎胡瑞澜，收受银两，包庇罪犯，发配边疆。”

这道圣旨，震惊了朝野。涉案的官员多达一百三十余人，上至巡抚，下至知县，无一幸免。有人说太后小题大做，为了两个平头百姓，动了这么多官员；也有人说，这是杀鸡儆猴，让天下的官员看看，朝廷是讲王法的。

杨乃武出狱那天，阳光刺眼。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出余杭县牢，杨淑英跑上来抱住他，姐弟俩哭得像个孩子。毕秀姑也被放了出来，她看着杨乃武，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最终转身进了尼庵，法号“慧定”——红尘俗世，她再也不想沾了。

杨乃武回了家，却再也不是当年的举人了。酷刑让他断了腿，科举之路彻底断绝。他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书，取名《虎口余生》，在民间流传甚广。有人说他该去谢恩，毕竟是太后救了他的命。可他只是摇摇头：“我谢的是王法，不是某个人。”

这话传到慈禧耳中，她只是淡淡一笑：“他说得对。王法在，天下才能安。”

她没说的是，这案子的背后，还有更深的算计。杨昌浚是湘军出身，当年左宗棠平定太平天国后，湘军将领把持了江南的大半官场，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势力。慈禧借这个案子，一口气罢免了三十多个湘军系官员，既整顿了吏治，又削弱了地方势力，可谓一举两得。

李莲英看透了这层，却不敢说破，只是在给太后捶背时，轻声道：“太后这一手，真是高明。”

慈禧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高明？我不过是想让百姓知道，这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

那年冬天，杭州府的牢里，新来了一批犯人，都是因贪赃枉法被革职的官员。狱卒们私下议论：“还是太后厉害，连杨巡抚都敢办，以后谁还敢胡来？”

而西湖边的尼庵里，慧定（毕秀姑）正在抄写《金刚经》。窗外的梅花落了又开，她的脸上再无当年的娇羞，只有一片平静。或许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卷入的这场官司，竟成了朝廷整治吏治的契机，更不会知道，那个远在紫禁城的女人，用她的案子，敲响了警示天下官员的警钟。

光绪二年的上元节，慈禧在紫禁城赏灯。看着满城的灯火，她想起了杨乃武案，忽然对李莲英说：“把《大清律例》拿来，我要再看看。”

律法是治国的根本，可执行律法的人，才是关键。她这一生，见过太多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的官员，也亲手处置过不少。她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贪腐，就有冤屈，她能做的，只是在看到的时候，伸一伸手，让那些蒙冤的人，能喘口气。

就像杨乃武和小白菜，他们或许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尘埃，可他们的案子，却让天下人看到了一丝光亮——哪怕身处绝境，只要王法还在，就有希望。

宫灯的光晕里，慈禧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也带着一丝坚定。这江山，她还要守下去，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要得罪再多的人，她也要守住这最后的王法，守住这天下百姓的一丝盼头。

夜风吹过，宫灯摇曳，映着她鬓边的白发，像一朵在寒夜里倔强绽放的梅花。